今天,新媒介技术更迭引发的加速时间促进了新媒介文艺的变革。在加速成为日常社会生活逻辑的情况下,速度研究既不限于物理学领域,也不仅仅作为西方现代性理论史中偶尔闪现的碎片化灵光,亦不再被大量的空间研究所遮蔽,而是以一个正式的时间社会学和文化研究关键概念的身份出场。新媒介技术通过加速的瞬时性消弭了空间,改变了传统时间体验。在这一情况下,我们再也无法忽视加速投射在新媒介文艺中所带来的新变化。因此,聚焦于“速度”并以“加速”视角切入,能为当下的新媒介文艺及数字美学研究提供新路径。
新媒介文艺变革的技术加速逻辑
时间是人类存在的基本范畴。虽然很多时候我们认为时间是自证的和理所当然的,但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建立起的时间概念实际是一种感知概念,并且,这种对时间的感知是通过服务于社会再生产的物质实践活动创造出来的。在诸多构成社会时间变化的物质动因中,媒介扮演了重要角色。自从电力媒介诞生以来,几乎每一次媒介技术的更迭都强化了时间的加速。近年来,媒介时间研究浪潮的推进,很大程度上是由最近的技术变革及数字和移动技术渗透进日常生活引发的加速所带来的。
德国社会学家哈特穆特·罗萨提出,以“加速”的社会时间结构来对当代社会进行诊断。他将加速分解为技术的加速、社会变迁的加速、生活节奏的加速。罗萨认为,其中最显而易见和最有影响力的形态是技术加速过程。19世纪中后期以来,资本主义进入了一个长期用时间征服空间的阶段。在互联网出现之前,电报、广播、电话、电影和电视的出现,先后改变了不同媒介阶段的主导性时空结构,并依次对时间进行加速。而技术在为人类节省时间、提高单位时间效率的同时,也带来了社会变迁加速和生活节奏加速的后果。罗萨进一步提出,社会层面的竞争动力、文化层面永恒的期许与结构层面的加速循环三者环环相扣,构成了社会加速的自我推动机制,使加速处于难以停滞的循环状态中。
具体到媒介技术和艺术中的加速问题,法国学者维利里奥对“竞速学”的论述深具启发性。在《速度与政治》中,他赋予“速度”以本体论意义,正式提出“竞速学”主张。这一主张将速度指认为现代生活的根本因素,交通、工业、艺术等都在竞速学的逻辑下加速前进。和罗萨一样,他也认为技术和现代媒介在社会加速中发挥着主导作用。从这一视角来看,5G、人工智能、传感器、大数据等前沿智能技术集群的不断衍生,本身就体现了一种媒介技术加速进化的逻辑,并且,技术的加速进化及其对社会文化的渗透为新媒介文艺变革提供了重要条件,使速度原则成为支配新媒介文艺的组织标准。
那么,如何理解加速时间结构下新媒介文艺的基本特质呢?下文从社会现实、技术生产、文本叙事、接受模式四个关键并相互联系的文艺生产要素出发,说明加速时代新媒介文艺变革的基本状况。
第一,加速流动的社会现实。信息技术对社会现实诸领域的媒介化渗透,侵蚀了传统社会稳固的现实,并使虚拟在加速中渗透进真实,形成虚拟真实的流动性现实。虚拟、仿真成为重要的社会现象,人们不断用仿真的方式对已有的世界进行扩张。加速流动的社会现实奠定了新媒介文艺的创作基础。
第二,加速操作的技术生产。层出不穷的新媒介技术,为新媒介文艺生产提供了便利性、即时性和易操作性。任何一个拥有新媒介设备如智能手机的人,都能通过简单的操作进行内容生产,如拍摄一段关于日常生活的小视频。这完全不同于传统社会的艺术生产。在传统的艺术生产模式中,工匠通过很长时间的学习才能习得某项艺术的生产技艺,并且在人和物之间形成一种上手关系,将自身的感知、审美、意向、情感融入作品。这一传统艺术生产模式在新媒介文艺中消失了。
第三,加速生成的文本叙事。文本叙事的加速更多集中于视觉文艺。就单个文本而言,李子柒田园乡村视频的加速叙事具有典型性,可以在几分钟的视频中呈现植物伴随四季流转而发芽、开花、结果的整个过程。自然时间在视频时间策划、拍摄、剪辑的作用下发生压缩,呈现出加速的文本叙事结构。此外,就多个文本之间的跨文本叙事结构而言,平台和算法技术共同“策展”下的“视频流”结构也构成了文本间加速的叙事模式。欣赏者一旦进入一个短视频文本并下拉屏幕,便在算法的作用下卷入视频流的加速运动中,进入加速的无限文本循环。
第四,加速转移的接受模式。加速时间对文艺接受也进行了深层改造,单位时间内行动事件的量或体验事件的量以倍数增加。这一点集中体现在网络视频、音频的“倍速”播放模式中。加速时间结构下的欣赏者不仅无法接受页面刷新的等待时间,甚至无法接受以常规速度播放的影视、音频作品。只有在作品的“加速”播放中,欣赏者才能获得贴合自身感知结构的“正常”欣赏体验。此外,从整体上看,在文艺接受、文艺消费中,对作品的“丢弃”速度很快。欣赏者从一个引人关注的作品中获得即时性满足后,来不及品味便立即转移至下一个作品,文艺产品的生产速度赶不上丢弃速度。这是另一个层面的加速接受。
人机交互的加速美学再造
加速时代新媒介文艺经验层面的诸种变革促进了加速美学的再造。这一美学再造过程以技术的加速和发展为动力。在物质性视角下,不仅要考察人是如何能动地使用物的,也要考察物是如何影响人的。因此,在新媒介文艺中,技术的加速能将欣赏者卷入人机交互的运动之中,形成以人机交互为基础的加速美学。
如前文所述,新媒介文艺的诸多层面都处于加速之中。一旦进入加速状态,人们和周遭世界就不再能维持一种切近的、完整的关系,只能压缩为一种不稳定的甚至断裂的联结。欣赏者的感知结构被速度裹挟,既不能如手工制作时代的“静观”式审美经验那样稳定地触摸、感知,也不同于机械复制时代的“震惊”式审美经验。单小曦提出,数字虚拟时代全部身体感官共同参与的身体临场感构成了“融入”式审美经验。(参见单小曦《静观·震惊·融入——新媒介生产论视野中审美经验的范式变革》)对新媒介文艺加速美学的再造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加速美学的人机交互。随着屏幕、传感系统与算法等智能媒介技术的整合,在新媒介文艺中,人机互动提供了一系列叙事可能。它为人的身体、意识在实体、虚拟空间中来回穿梭、反复切换提供了条件,以至于人们很难在体验层面将二者截然分开。如今,欣赏者不再会特别意识到身体、环境、装置是如何向后台提供行动数据的。身体、技术、环境之间整合的缝隙越来越小,直到我们意识不到这紧密的联结只是看起来是自然的而非出于自然。人机交互开创的生存状况首先在新媒介文艺景观中得到鲜活的呈现,这迫使我们思考、想象一种数据化的生活体验。
其次,加速美学的知觉嬗变。现代以来,人们很难再忽视“技术假体”在全球的迅速增长。维利里奥认为,各种复杂的机器构成了“技术假体”,并把人们拉入技术运作中,将人的行为过程自动化,而人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的身体适应各种技术。“技术假体”的加速引发了知觉嬗变,频繁的人机交互打断了欣赏者自身的连续性,并使外部世界消失。维利里奥将这种知觉重组称作“失神症”。这种失神效果可视作对孩童时期通过加速的失衡旋转获得眩晕感受的技术性重建。电影、VR视频等“技术假体”能帮助成年人重获失神体验,手机这类日常化的智能媒介则使“失神症”更加普遍了。
最后,加速美学的数字记忆重组。在新媒介文艺中,加速涉及的不仅仅是技术化的知觉嬗变问题,在更深的层次上技术加速也能构成对人意识的支配。这牵涉到人类自然记忆的数字重组问题。罗萨认为,“在我们晚期现代的数字媒介世界,出现了一种新的时间体验形式,跟‘经典的’那种‘体验短/记忆久’或是‘体验久/记忆短’的时间体验和时间记忆模式完全背道而驰,变成了‘体验短/记忆也短’的时间模式”(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具体而言,新媒介文艺的人机交互实践所涉及的时间体验、意识组织、记忆型构过程,使人机互嵌的具身装置成为人类个体与集体记忆的载体,改写了人的意识结构及其生存与文化经验。当然,不论是德里达、斯蒂格勒还是德勒兹的技术研究,在论述人的技术化生存这一关键问题时,都指向了人依赖媒介技术产生的记忆外化问题。而在当下,记忆外化问题所面临的情境又有所不同,记忆的外化存储所依赖的媒介回归到人机交互的身体本身,这实际上又涉及了对身体边界的超越及对其潜能的激发等问题。
现代人在竞争的驱使下陷入外部世界加速和自我驱动加速的循环系统。当外部世界的加速被主体所内化,主体的身体知觉整体性会在加速运动中分裂为碎片,主体与世界的关系中会有“一种反复出现的、持续的、普遍的焦虑”(连水兴等《作为“现代性”问题的媒介技术与时间危机》)。
在这种情况下,减速美学成为一种反叛策略,反映在新媒介文艺作品中,表现为减速文艺类型的形成。包括慢综艺、慢直播、慢视频在内的减速文艺,以自然化的叙事将欣赏者从虚拟现实的加速时间中强行拉回,将审美的感觉过程放慢,形成整体性的、共同的、持续的审美体验。在更深层的意义上,正如有的学者所说,“‘慢速美学’并不是一种单纯以速度的反演或减速来定义的美学策略”,而是通过“减速”“唤起‘当下’与过去和未来之间的连结”(杨向荣、雷云茜《速度、情感与审美——加速时代的情感焦虑及其反思》)。“减速”揭示了当下时间结构被加速所遮蔽的丰富性,为数字时代的美学重塑打开了一扇窗口。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新媒介文艺研究”(18ZDA282)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媒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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