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当代“学人之词”的特征
2022年08月15日 09:59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8月15日第2470期 作者:赵家晨

  “学人之词”概念肇兴于晚清,自近代以来几经变化。学界通常认为,从传统学术视野来看,“学人之词”主要指传统学人以词作反映经史、考据内容;在现代学术转型之后,学者所填词作中有反映现代学科范围内任意知识的创作,皆可称为“学人之词”。事实上,现当代“学人之词”的特质远非学人以词为载体来承载现代学科体系内任意知识这一简单论断可以涵括,可以从创作主体(词人)、创作客体(词文本)两个方面来分析其特征。

  创作主体更为多元

  从创作主体来说,现当代“学人之词”的作者既可以是精通某一现代学科领域知识的专家,亦可是有良好家学传承或通过后天勤学而深谙某一领域的普通人,并不需要以“学者”身份加持。以现代“学人之词”为例,例如沈曾植、马一浮、沈轶刘、饶宗颐等皆属通儒,精通现代知识体系内的多学科知识,著作等身,大名蜚声学林,他们的词作自然属于 “学人之词”。然而,有些人并非学人,但能以词述学,以词体承载现代学科知识,其创作同样可以称为“学人之词”,如民国时期的词人吕碧城。吕碧城幼时秉承家学,深谙经史;中岁旅居欧美,精通法语、英语等西洋语言,并能以西文翻译中国佛典;晚年更是醉心佛经研究,并躬身践行佛法,其在佛学上的造诣堪攀弘一、印光等佛门中人,其《晓珠词》揭示了现代佛学对人性向善的呼唤、对生命伦理的思考及舍身拯溺救焚的决心。

  此外,亦有些学者并未对某一学科有系统研究,亦无专门学术论著,却能以词表现该学科内的精微知识,其创作亦可划归“学人之词”。如被界定为现代“哲理词”开创者的王国维,他的本职身份固然是学人,但其专注于经史、考古、文学、美学等领域,并无哲学方面的专著。然而,这并不妨碍王国维以词来承载自己对西方哲学的思考、对人类终极命运的关怀。叶嘉莹云:“静安先生颇涉猎于西洋哲学,虽无完整有系统之研究,然其天性中自有一片灵光,其思深,其感锐,故其所得均极真切深微,而其词作中即时时现此哲理灵光也。”(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可见,与清代“学人之词”把词作者牢牢限定为经学家相比,现代“学人之词”对词的创作主体身份的要求并不严苛。

  体现“现代性”价值

  从词文本来看,除了表现现代学科知识之外,现当代“学人之词”更应体现“现代性”。这种“现代性”可从表现方式、审美价值、思想价值几个角度展开,体现在“悲悯凝重的人文情怀、自由深邃的思想取向、守正开新的艺术追索”等方面(马大勇《种子推翻泥土,溪流洗亮星辰——网络诗词平议》)。

  在表现方式上,现当代“学人之词”守正开新。词人在推尊词体、恪守词律、集历代名家之精粹的基础上,善用比兴之法创造出要眇宜修之词境,谓之“守正”。此外,现当代“学人之词”能借鉴新诗诗体以拓展词体,在语言上趋近白话、语词选用上大量采用现代语汇、善用白话句式以复现现代生活场景,谓之“开新”。如当代网络词人李子(原名曾少立)独创“李子体”,可对接新诗,时人称其作“说它是旧体,是因为在格律和用韵上是旧的。至于意象和风格,则分明便是新诗。说到深层的思维方式和表现手法,更是如此”(金涛《当代传统诗词创作的机遇与问题》)。其代表作《采桑子》(“亡魂撞响回车键”)、《忆秦娥》(“夜斑斓,乌鸦偷走玻璃船”)抛开词律、词格,分明就是新诗。又如很多深受西方文艺思潮影响的当代诗人的词作,借用西方象征主义、意识流、结构主义等理论对传统诗歌结构、句法、语词、意象进行解构和重组,创造出一些新的篇章结构和句式,营造出新的意境,生发出新的审美特质,令人耳目一新、叹为观止。

  从审美价值来看,现当代“学人之词”表现现代人的价值观念、精神风貌、审美趣味。俞吾金认为,“作为现代社会的价值体系,‘现代性’体现为以下的主导性价值:独立、自由、民主、平等、正义、个人本位、主体意识、总体性、认同感、中心主义、崇尚理性、追求真理、征服自然等”(俞吾金《现代性现象学》)。现当代“学人之词”呼唤自由平等、深度发掘人的主体性、独立性,表现出强烈的新人文主义精神。如吕碧城的《金缕曲·纽约港口自由神铜像》期盼自由之光照彻人间,其《满江红·感怀》则高举“女权”大旗,表达了词人对实现男女平等、妇女独立自由的强烈愿望。或以词笔述说当代大事件,表现学者的人间情怀。如钟振振的《西江月》(二首)有序“五一二大地震四周年,北川废墟中见红玫瑰一束盛开”,词作歌咏灾难中的人间真情,散发着熠熠生辉的人性之光。或以词记载当代学林盛世,展现学人风采。如彭玉平的《蝶恋花·五月凤凰花似酒》赠别岭南诸生,引发陈永正、张海鸥、钟振振等一大批学人唱和,寄寓词坛前辈对后辈新秀的谆谆教导、殷切期盼,凸显“德高、身正、学笃”的当代学人形象。

  从思想价值来看,现当代“学人之词”在“抒情”“言志”“闲适”外,更多地呈现出“思辨”特质,接续唐宋以来以“文以载道”的传统,这种“道”乃宇宙人生之哲理。现当代文言诗词不能局限于中国传统诗歌的旨趣,仅抒发文人一己之幽绪,而要把对世界本原、人类本质等哲学基本问题的思考作为关注点。换句话说,现当代文言诗词承载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通向未来的道路。当代学人饶宗颐独标“形上词”,且对“哲理词”开创者王国维的《人间词》屡屡批评,正是因为王国维尚停留在人间,远未达到超越尘世,上升到抽象、思辨的哲学层面,王氏词作中体现的是人生哲学、生命哲学,而非“形而上”的纯粹哲学。饶氏的“形上词”以词体原型再现“形而上”意旨,其词“思想超越家国兴亡、人事纷扰之一切世俗羁绊,着重抒写于宇宙、人生之思考与体悟,以达天人合一之境界”(刘梦芙《论〈选堂乐府〉》)。

  凸显学问着力过重

  现当代“学人之词”以词承载现代知识,散发出浓厚的思辨性、哲理性,然其在尊体之余又突破词体限制,呈现出诸多不足。马大勇在论述王国维“哲学词”时,指出其不足处有二:“一来专长令词且‘微嫌摹多创少’,长调极少且‘未离小令气味,不免力弱’,成就不高。总体风格较为单一;二来‘用力过重,终欠自然’有深狭之病,于词体本身之美越发不足。”(马大勇《“偶开天眼觑红尘”:论王国维词——兼谈20世纪哲理词的递嬗》)尤其是第二点“用力过重,终欠自然”几乎是现当代 “学人之词”的通病。例如,沈曾植词“佛典僻典满纸,古奥难解,像西藏曼荼罗画那样光怪陆离,越到晚年,这种趋向越显著” (钱仲联《清词三百首》);马一浮词“多化用经史及佛道二藏中语,吐纳万象,霞彩氤氲,词中境界,浅人辄难索解” (刘梦芙《二十世纪名家词述评》);哪怕被当代学人推崇备至的饶氏“形上词”,连“当代词圣”施议对其词作也须“一步一步、慢慢有所领悟”,可见现当代“学人之词”着力过重,凸显学问力度远胜前人,终非柔美婉约之作。

  行文至此,现当代“学人之词”的基本特征及不足已然十分明朗。所谓现当代“学人之词”,指的是现代知识分子以词来承载现代学科体系内的知识,借鉴现代白话语汇、句式书写现代社会世间百态,折射出作者强烈的自我意识等现代价值观念,彰显现代知识分子对人生、宇宙的思考,对人类未来命运的终极关怀。然其不足之处在于“掉书袋”痕迹甚重,词作中的现代知识过于专业化、学术化,词意艰深,终非词体本色。

  (本文系江西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媒介转型视域下同光体赣派诗人词事活动考论”(21WX05)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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