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之路”美学研究的四个维度
2022年06月27日 09:51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6月27日第2435期 作者:孙旭辉

  20世纪80年代,竺岳兵提出“唐诗之路”概念。此后,“唐诗之路”研究成为新的学术增长点,在中国古代文学、文化、文学地理等领域激发了一系列讨论,在诗人诗作和相关文献整理、“唐诗之路”生成史、沿线民俗文化、中外文明交流等方面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唐诗之路”与中国传统美学思想和审美经验的流变密切相关,对其展开美学层面的研究是深入理解中国传统美学的重要途径。“唐诗之路”的美学研究应与文学地理、文化等层面的研究一起,组成完整的研究格局。但在现有的成果中,美学层面的研究比较缺乏。因此,“唐诗之路”美学研究亟待展开,具体研究可从空间审美、时间审美、人生审美、图像审美四个维度进行。

  空间审美

  空间审美研究旨在挖掘“唐诗之路”沿线各类地理物象的审美内涵。在地理意义之外,空间更多被视为诗人主体感知和情致的投射对象。空间元素被写入诗中,形成了“唐诗之路”诗歌中的空间表达,其中蕴藏着独特的审美经验。在“唐诗之路”诗歌描写的各类空间中,中国古典自然美不再是礼、乐、情、志的附属物,而是独立成为新的审美形态,自然审美经验获得独立性,空间具有了文化和审美意义。

  以“浙东唐诗之路”为例,相关诗歌中的空间包括山、水、园林、寺庙、岛亭、桥驿等。诗人对空间景物的描写,蕴含着复杂微妙的情感态度。如孙逖的《山阴县西楼》:“都邑西楼芳树间,逶迤霁色绕江山。山月夜从公署出,江云晚对讼庭还。谁知春色朝朝好,二月飞花满江草。一见湖边杨柳风,遥忆青青洛阳道。”诗人在任山阴尉期间对越中山水多有描写,诗中赞美越中春色和杨柳春风,但最终以“遥忆青青洛阳道”的叹息作结,回忆中充满沧桑感慨。其《春日留别》中有“越国山川看渐无,可怜愁思江南树”的诗句,表达了诗人对越中景物的留恋。“浙东唐诗之路”诗人中不乏异地任职者,“故园”与“新地”在诗作中形成极具张力的审美空间,诗作中的空间物象成为承载诗人故乡之思与浙东之恋复杂情绪的美学符号。

  在“唐诗之路”的一些诗作中,诗人开始描写独立的自然审美经验,这是空间审美的重要方面。以张祜《东山寺》为例,诗人写道:“寒色苍苍老柏风,石苔清滑露光融。半夜四山钟磬尽,水精宫殿月玲珑。”与在空间描写中寄寓个人情感的写法不同,诗人的个体情感在东山寺的空间里撤退淡出,诗歌通过综合使用风、光、声、影等意象,以客观的自然物象描写代替主体情感的抒发。中国传统自然审美经验的生成过程,也是自然审美从礼、志、情中逐渐剥离的过程,情感的淡出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自然审美的独立。因此,从空间审美角度研究“唐诗之路”诗歌,不仅有助于从新的维度解析相关作品,也可以揭示出这些诗歌中蕴含的审美转变在中国美学史上的意义和价值。

  时间审美

  “唐诗之路”的时间审美主要关注诗作的时间流动、诗人心态的变化,以及其中体现的审美经验。研究“唐诗之路”诗歌的时间审美,意味着不再仅仅从史学意义上梳理“唐诗之路”的发展脉络,同时关注这一脉络本身的时间延续与相关诗歌中所表现的时间审美经验。时间作用于诗人的创作心理,产生了忆昔、怀旧、怀古等主题,朝霞、夕阳、春、秋等时间性意象的运用,营造出独特的诗歌氛围,也蕴含着时间审美体验的变化。

  从时间审美层面研究壮游诗、宦游诗等“唐诗之路”诗歌,可以挖掘诗人在面向未来时对时间的理解。从这一层面研究贬谪诗,分析诗人回顾过往、企望未来时的时间书写,可以考察这种书写方式对中国传统审美心理的影响。同样,也可以从时间审美层面研究隐逸诗和送行诗。这些都有助于揭示中国古典美学的独特意蕴。

  以元稹的《别后西陵晚眺》为例,该诗写道:“晚日未抛诗笔砚,夕阳空望郡楼台。与君后会知何日,不似潮头暮却回。”这是元稹和白居易“竹筒递诗”中的一首,诗歌文本将时间聚焦于“与君后会”之日,而晚日、夕阳、暮等时间点成为诗人审美情感的大背景,同时,以“不似潮头暮却回”中可待的潮头折回的时间,衬托遥遥无期的重逢之日。从时间审美角度出发,可发现全诗的时间意象具有双重性:具体的时间稳定而恒常,诗人体验到的却是重逢之时的不确定性。以“确定”映衬“不确定”,以“可待”衬托“无可待”,诗人由此表达出知音难寻的人生感慨。

  时间审美研究有助于在其发生和写作的历史场域中审视“唐诗之路”诗歌,使之前的平面化研究提升为综合立体研究。

  人生审美

  从人生审美角度研究“唐诗之路”诗歌,主要基于以下理由:“唐诗之路”既留下了很多诗人的生命轨迹,又产生了大量蕴含着丰富的人生审美理想的作品。“唐诗之路”的诗人活动包括唱和,在名胜之地宴饮、聚会、送别、登临,祭祀,游寺寓寺,游览人文古迹等。以“浙东唐诗之路”诗歌为例,很多诗人为寻美览胜而来到浙东,用这种审美的人生态度审视浙东山水和人文环境,同时又把他们感受到的山水和人文之美,以及诗人投射于其中的情感,写入诗歌中,营造出浓郁的审美氛围。

  “唐诗之路”诗歌中有大量表现人生审美主题的作品,形成了丰厚的文学遗产。不同诗人在游览同一个地点时,由于境遇和心态的差异,往往会写下不同风格的诗作。这些诗作前后叠加,彼此映照,成为“唐诗之路”显著的文化景观。同样是游览法华寺,李邕屡遭贬谪,面对越州山水和法华寺时,先是目睹“山势转深看更好,岭霞溪雾没楼台。异时花向阴崖发,远处泉从青壁来”的奇美山水,接着表达“世界自知千古促,贤愚悉被四时催”的洞明,最后发出“须知此地堪终老,七窍终成一寸灰”的喟叹。类似的诗歌还有宋之问的《游法华寺》。诗人因“薄游京都日,遥羡稽山名”而游法华寺,观其“苔涧深不测,竹房闲且清”的奇景,表达出“松露洗心眷,象筵敷念诚”的感慨。宋之问游法华寺时写的多首同题诗,都表现了类似的内心转变和审美态度。

  “唐诗之路”诗歌对人生审美的表达多种多样,除“终老”之慨外,还包括“生事且弥漫,愿为持杆叟”“借问淹留日,春风满若耶”的畅达与舒展之美,“一川草长绿,四时那得辨”的闲适之美,以及泛舟曹娥江“归时不觉夜,出浦月随人”的人与时空混同一体的自由之美。可以说,“唐诗之路”诗歌为考察中国古典美学中人生审美思想的发展提供了恰切文本。

  此外,“唐诗之路”各条路线上的诗歌具有不同的美学风貌。在中国古典美学发展史上,“浙东唐诗之路”贡献了闲适美学这一独特的审美风格。清逸闲适的生活、对自由精神的审美表达与对浙东名山胜迹的诗意描写互为表里。相关诗作对山水的描写和由此表达的审美情趣,已不同于六朝时期的隐逸和任诞,而是携带了特殊的闲适品质。其中,诗人对浙东自然山水的审美体验起到了关键的激发作用,诗情与山水之美相结合,外化为人生至乐之境。“唐诗之路”诗歌所表现的情感意绪和人生态度,可以从思想层面阐发,但审美层面的解读和分析同样不可或缺。

  图像审美

  从图像审美角度研究“唐诗之路”诗歌,与当下文学与图像关系研究日渐深入的学术背景密切相关。图像资料是进行“唐诗之路”诗歌美学研究的重要文献,主要包括如下几种类型:历代方志和其他史料所存的“唐诗之路”地图、相关名胜的形制图,历代关于“唐诗之路”山水名胜、典故的绘画。而历代绘画记关于“唐诗之路”绘画的文字记载,历代地理志和其他地理史料中关于“唐诗之路”沿线地理状况的文字记载,可以作为图像的辅助和说明材料。

  “唐诗之路”图像资料可归纳为两大类,第一类是地图资料。自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开始,山水具有了独立的审美价值,山川记述逐渐景观化。“唐诗之路”各节点的方志地图、舆地志及各类地图资料等,有助于今人了解这些地方的历史面貌,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将这些地图资料与“唐诗之路”诗歌中的相关描写结合起来考察,有助于图文互证、诗史互释,促进文学、美学、历史地理等领域的研究。

  第二类是绘画资料。古代有不少与“唐诗之路”相关的画谱。“唐诗之路”诗歌中的山水自然物象,被直接描绘在画谱中,有了与其对应的图像。原本在诗歌中依靠联想和想象方能完成的审美过程,在绘画中用图形直观地呈现出来。后人更是依据诗歌意象和意境,绘制著名诗人的诗意图册,如黄凤池的《唐诗画谱》、王时敏的《杜甫诗意图册》、历代各家的《李白诗意图》等。王时敏的《杜甫诗意图册》以直接描绘的方式,呈现了杜诗“白沙翠竹江村暮,相对柴门月色新”“含风翠壁孤云细,背日丹枫万木稠”及“孤城返照红将敛,近市浮烟翠且重”等诗句的意境,“翠竹”“月色”“孤云”“丹枫”等词具有了对应的图像表达,自然物象与文字直接对应,诗歌中的审美意境得以直观呈现出来。将画谱中的图像与诗歌中的描写相结合,有助于揭示绘画与文学的互动关系,从具体而微的角度探察“唐诗之路”诗歌的美学风貌。

  在“唐诗之路”研究日益深入的背景下,开展美学维度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和价值。美学维度的研究与文学、地理学、史学、文化、艺术等维度的研究共同构成了“唐诗之路”研究的整体格局,也为正确处理“唐诗之路”文献研究与理论建构的关系提供了有益启示。

  (作者单位:浙江树人学院中文系)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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