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骊 汪妍青:“唐诗之路”上的会稽山水诗
2018年12月17日 08:33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8年12月17日第1597期 作者:林家骊 汪妍青

  “浙东唐诗之路”(又称“唐诗之路”)是指从浙江(钱塘江)渡江抵越州萧山(今杭州市萧山区)西陵(今西兴镇)渡口进入浙东运河到达越州(今浙江绍兴),而后沿越中名水剡溪上溯,经剡中即今新昌到达佛教天台宗发源地和道教胜地台州天台山的一条文化旅行线路。在这条线路上,绍兴(又名会稽、越州)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晋室南渡后,越中山水之美就受到北方世族大家的喜爱,诸诗会雅集与个人自发创作的山水作品颇为丰赡,如琅琊王氏组织的兰亭雅集、陈郡谢氏的山水诗写作等,开启了盛唐山水诗之先声,对唐代山水诗的发展具有重要影响。

  书写山水融汇庄老情致

  西晋末年,大量士人从北方避难至江左。以会稽山水为代表的浙东山水引起了中原士人极大的兴趣,他们不禁为之感叹为之歌咏。《世说新语·言语》有:“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又“王子敬曰:‘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梁刘孝标注引《会稽郡记》曰:“会稽境特多名山水,峰崿隆峻,吐纳云雾。松栝枫柏,擢干疏条,潭壑镜彻,清流泻注。王子敬见之曰:‘山水之美,使人应接不暇。’”这些记载鲜活地反映了当时士人对此地山水的喜爱之情。

  与前代不同,晋室南渡后,江左士人眼中的山水,不再是行旅感官的附属,而是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而存在。琅琊王氏于会稽的兰亭雅集,即是在此背景下举行的。据《晋书·王羲之传》载:“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琅琊王氏兰亭之会,可与曹丕的南皮之游、石崇的金谷雅集相媲美,而其对于山水的书写,与后两者相比,山水的主体性更加凸显,韵味也更浓。据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所辑,此次兰亭雅集作品现存于世者,有王羲之、孙绰、谢安、谢万、孙统、曹茂之、华茂、袁峤之、王玄之、王凝之、王肃之、王徽之、王彬之、魏滂、徐丰之诸人,他们所作诗集为《兰亭诗》。而王羲之《兰亭集序》、孙绰《三月三日兰亭诗序》,则为该诗集之序,以明丽之笔描绘会稽山水澄澈之美,冥想感发,体道人生。

  此次集会上诸人写会稽山水,性情不同,体式不一。有纯粹写山水者,如谢万之诗:“肆眺崇阿,寓目高林。青萝翳岫,修竹冠岑。谷流清响,条鼓鸣音。玄崿吐润,霏雾成阴。”清雅干净,几无尘俗之气。然而诸人对于山水的书写,还是以山水与玄理的相参为主调,如王羲之的诗:“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此诗写碧天绿水,言短辞清,再托之以老庄玄理,却无一般玄言之枯燥,倒是多了几分悠然之韵。又如谢安之诗:“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醇醪陶丹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山水之间多疏阔之意。其写与二三子之游宴,阳景、丹府为此诗添加了些许暖意。末二句则申之以万殊皆一之理,颇有情思。

  钟嵘《诗品序》有言:“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然而观诸人对江左山水的书写,尤其是兰亭群贤的盛会,虽受玄风影响,却无玄虚之寡味。他们的诗歌,将山水景致与庄老情致渐趋相融,不乏清丽明朗而思理有致之篇。这些篇章,与后世所定义的山水诗,已较为相契。

  以我观物表达体道玄理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有言:“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山水诗于刘宋时期正式成形。其中,谢灵运的山水诗,在山水诗发展史上颇具奠基之力。“从谢灵运的山水诗,到谢朓的山水诗,再到唐代的山水诗,大致代表了我国山水诗发展的三个阶段:奠基—发展—成熟。”(顾绍柏校注《谢灵运集校注》)谢灵运关于会稽山水的书写,以笔者目见材料观之,凡十二篇,主要创作于他出守永嘉与两次隐居会稽始宁之时。

  其《过始宁墅》作于永初三年,彼时谢灵运将赴永嘉太守之任,绕道回故乡会稽以游。其诗表明己身心性,将仕途视为身处当时时局之下不得已的选择。而“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一句颇得山水神韵。诗人遂起隐居之念,于末二韵书写己志,以期三载秩满而遁世乡里,徜徉于山水之间以度余生。

  而实际上,谢灵运仅任永嘉太守一年后,即归隐于始宁。以笔者所见材料而言,其于彼时写下的与会稽相关的山水诗现存六篇,分别为《石壁立招提精舍》《石壁精舍还湖中作》《田南树园激流植援》《南楼中望所迟客》《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从斤竹涧越岭溪行》。其中以《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最为知名:“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此诗叙述朝暮气候变化,山水清辉奇绝。清辉娱人,游子游于其中而忘归。出于谷中天色尚早,而乘舟时却日暮西山。林壑、云霞在夕阳的明暗交错下,于清冷中多了几分暖色。荷花与菖蒲相依映蔚,拨开草木,趋行于南边小路上,至东轩而愉悦地栖息于其中。山水行游甚是可乐,遂欲领悟人生真意。只是此诗在景与理的转换时稍显生硬。

  元嘉三年,谢灵运入职于建康,然常行乖戾之举,于元嘉五年再度归隐。以笔者所见文本观之,他此番归隐,以对“石门”山水的书写为重点,存四篇。“石门”,即山名,在今浙江嵊县西北。《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为写景怀人之篇,其写秋日石门幽居之景。《登石门最高顶》则为登山之篇,其主旨与前篇相仿。登山途中,见疏峰、高馆、溪水、长林、积石、岩崖、密竹,闻泉水、猿啼之声,以明守道之心。同时,以无故人相伴为憾。《发归濑三瀑布望两溪》以乘舟游览为主线,重点书写归濑之景,描写其壮采。而从“亦既穷登陟”至“幽篁未为邅”则描写登山之感受。而后则为体道参玄,并依旧以无二三子相伴为恨。《石门岩上宿》亦为对隐居石门生活的描写,颇有诗意。其宿于云端之中,以弄月为乐。鸟鸣木落,雅音清越,虽为逍遥,却亦觉孤独。由此亦可见,谢灵运之山水诗,不仅以山水体道,更渗透着对故人的情义。

  谢灵运族弟谢惠连,存《泛南湖至石帆》《泛湖归出楼中望月》二诗,亦皆是对会稽山水的书写。《泛南湖至石帆》写南湖之景的清新俊秀,既有野趣,又有苦辛,末句之体物,十分可玩。《泛湖归出楼中望月》则写始宁风光,其泛舟游湖,流水、山崖、明月、谷风交相辉映,摇曳生姿,又掩映着谢惠连的孤傲之心。而其后江淹、虞骞等人亦有会稽山水之诗,江淹有《刘仆射东山集》,虞骞有《寻沈剡夕至嵊亭》,或清丽幽深,或壮丽空旷。

  由以上论述可知,谢灵运的山水诗,逐渐凝固为早期山水诗的一种书写模式。其以出游开始,以描绘山水景致、表达体道玄理为写作顺序,但在山水景致与体道玄理间总未至化境。而其诗一旦介入己身之情感,以我观物,则山水之灵秀与情感之书写就得到了较为自然的糅合,情、景、意渐趋融为一体。而这一方式,也渐渐为后来者所承继,对后世产生重要影响。

  淡退玄言趋向圆美流转

  随着交通的发达,士人们在饱览剡溪风光后,已不满足于由绍兴至天台山的游览(即传统意义上的“浙东唐诗之路”),他们开始新的探索,向南至永嘉即温州,又沿瓯江溯流而上。这条延伸的路线大致如下:天台→温州、永嘉(温州)→瓯江(逆流而上)→青田→处州、括州(丽水)→缙云→永康→婺州、金华(东阳)→兰溪→睦州、建德→桐庐→富阳、富春→严子陵钓台(严陵)→钱塘江。在这条路线上,谢灵运又有着重要作用。谢灵运于永初三年出任永嘉太守。他在永嘉任职的一年里,写下的永嘉山水佳篇甚多。如作于景平元年春的《登池上楼》,诗人久病初愈,见佳景而心有所感。虬龙潜而含媚姿,飞鸿声响而有清韵。倾耳听波澜之声,举目观山川之美。“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一语更是千古佳句,所谓“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然而行文至此处,诗人笔锋一转,援引豳歌楚声之典以解伤怀:“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诗人领悟到古今之忧,亦有相通,因此,不必太过拘泥于一己之伤悲,诗境和情思更为宏阔悠远。

  谢灵运于赴永嘉途中,还写有关于富春诸景的山水诗,如《七里濑》,他在天高气清的秋晨,行旅于山水途中,并对山水之景展开细腻的描写。细水绕着浅石缓缓流淌,余晖照着山林甚是好看。荒林沃若,鸟禽鸣啸。见山水风物,怀思古幽情,想严陵之钓,以玄理体道。虽于玄言与山水的衔接间不免雕琢之迹,却也独具匠心,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

  谢灵运之后的齐梁时期,在“浙东唐诗之路”延伸段上的山水诗代有继作。而谢灵运以后的山水诗书写愈发自然,渐渐淡退玄言的痕迹,而将其融入对山水的体道与感悟之中,以山水体悟哲思、蕴藏感情、寄言志向。沈约、江淹、任昉、何逊等人皆有山水诗佳作。任昉《严陵濑》描写严陵濑之峰险水清的奇丽之象。江淹《赤亭渚》则为富春江上赤亭渚之景色所作,其笔下之景凄凉哀婉,流露出诗人郁闷之情。丘迟《旦发渔浦潭》写作者清晨泛舟富春江,沿途见奇峰怪石,树茂沙广,盛赞其景,希望能永远停留此地。而沈约于东阳太守任上也写下不少与浙江山水相关的诗篇,且皆在“浙东唐诗之路”的延伸段中。据《梁书·沈约传》记载,隆昌元年,沈约除吏部郎,出为宁朔将军、东阳太守。沈约赴东阳经新安江,见山水景致独好,遂有《新安江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游好》一诗。把贬谪外任的苦闷和离别友人的愁绪,融化在这清新的江景中,在山水中体道自然,景因情而逾幽,情因景而弥淡,清新淡雅,末两句的陈愿,虽以理入,却融于山水间,别有深意。

  综上所论,山水诗的发展,在魏晋至隋唐四百余年的时光流转中,经历了从附庸到独立、从雕琢到圆融的过程。兰亭雅集作为山水诗发展史上的重要环节,启后世山水诗之先声。而至刘宋以谢灵运为代表的山水诗书写,上承江左,下启齐梁,同时带动了后世称为“浙东唐诗之路”延伸段上的山水诗书写。其山水诗对玄言体道与山水风光的处理,虽仍有割裂之弊,但诗中己身情感的介入,将情、景、意渐趋融为一体。这种方式也渐渐为后来者所承继,使得山水诗之书写,逐渐向着圆美流转的审美标准迈进,为盛唐山水诗的成熟导夫先路。

  (作者单位:浙江树人大学人文与外国语学院)

责任编辑:刘远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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