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淑晶:“不执一端而求其圆”——古典文学研究辩证融通的思维范式
2018年05月28日 08:49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8年5月28日第1459期 作者:田淑晶

  儒家讲中庸,佛家讲中道,二者都反对偏执一端。然而,中庸之“中”是“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中庸章句序》)中道之“中”是“离二边”,“二而不二”。佛家的中道思想杂之以其他佛学思想并渗透到文学论域,催生出“不执一端而求其圆”的文学思想。这种文学思想在文学思想史上论域广阔,就其关涉的文学问题以及思想方法本身而言,具有广泛的启示和借鉴意义。

  古今通融学悟不执的治学追求

  “不执一端而求其圆”的文学思想首见于刘勰。《文心雕龙·论说》评议王衍、裴頠等人的有无之论言道:“滞有者全系于形用,贵无者专守于寂寥,徒锐偏解,莫诣正理,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刘勰认为“论”这种文体“义贵圆通”。“圆通”语出佛家,刘勰以之论“论”,追求不偏执一端的圆通之论。

  上述文学思想在刘勰之后的传承发展,往往与一些偏执一端的文学思想或现象关联在一起。对待古代文学遗产问题上的偏执一端为其中之一。吴乔不满于文坛或汲汲于变古、或执着于复古的现象,提出“变乃能复,复乃能变,非二道也”。(《围炉诗话》卷一)吴乔的这种思想可远溯到皎然,《诗式》有言:“作者须知复、变之道,反古曰复,不滞曰变。若惟复不变,则陷于相似之格,其状如驽骥同厩,非造父不能辨。能知复、变之手,亦诗人之造父也。”皎然的复变论又与他对刘勰通变说的接受分不开。《文心雕龙·通变》主张“望今制奇,参古定法”,认为“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只会庭间回骤,不能逸步万里。圆者,无偏缺。

  刘勰的通变说包含着不偏执于古、今任何一端而求圆通的思想。及至皎然,则集中于如何对待古人的问题上。皎然反对偏执复古、变古任何一端,但是他对复古批评颇多,认为“复、变二门,复忌太过”,而“变若造微,不忌太过”。吴乔与皎然不同,复古与变古在他那里不存在价值等级。在如何对待古代文学遗产的问题上,吴乔追求的是复变不二、古今圆融的境界。

  在中国文化语境中,掌握前人的经验知识有“学”和“悟”两种方法。关于学和悟,文学思想史上有重学的,有倡悟的,还有学、悟不执一端的。

  严羽的妙悟说多为人注意,然而,他在学和悟之间并未偏执悟一端。在严羽的思想中,妙悟为诗家本色,诗有“非关书”“非关理”的“别材”“别趣”, “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在悟入的方法和门径上,严羽主张在熟读经典中自然悟入,这是一种学中悟。这种类型的悟,学为悟的前提,无学则无从悟入。

  姜夔对于文之工妙的辩证理解中也包含着学、悟不可偏废的思想。《白石道人诗说》有言:“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无妙,胜处要自悟。”关于文之工妙,屠隆有与姜夔相类的思想,并且道出了工、妙的工夫论要求。屠隆在《范太仆集序》中主张:“以精工存乎力学,而其所以工者非学也;以超妙存乎苦思,而其所以妙者非思也。”文之工依赖学;文之妙离不开学,又非学能得。这种思想与姜夔“胜处要自悟”相参,文之妙所需的学以外的另一种功夫是悟。

  严羽、姜夔、屠隆等人虽然都认为学、悟不可执一端,但其思想语势对悟多有强调;谢肇淛与他们不同。一方面,谢肇淛认为学和悟不可执一端;另一方面,他强烈批评只希冀悟而不学的思想和行为。《小草斋诗话》言道:“悟之一字诚诗家三昧,而今人藉口于悟,动举古人法度而屑越之,不知诗犹学也,圣人生知亦须好古敏求。”圣人生知尚且不弃学,何况诗人。谢肇淛指出,诗人在创作实践中“若不思不学而坐以待悟,终无悟日”。

  崇尚“天工”兼顾“人巧”的审美趣味

  尽管文学作品皆是人作,然而,文学思想史上对于文学作品的评判仍然有“天工”和“人巧”之分。基于这种区分的文学追求与审美崇尚,有各执其中一端者,如执于天工者认为“雕虫丧天真”“绮丽不足珍”,执于人巧者有的苦思苦作到鬼神愁的程度。与各执一端的思想主张不同,还有一种思想不执人巧、天工任何一端,以其不二为至境。这种思想始见于《文心雕龙》。

  所谓“天工”,按其本来的意思,是“天为”而非“人为”。在文学论域,“天工”的含义有所变化。简要说来,天工和人工的分判标准,是人是否用心用力。自然而成者属天工,苦思苦作、精心琢刻者为人巧。《文心雕龙·隐秀》喻说理想的创作形态:“譬诸裁霞制云,不让乎天工;斫卉刻葩,有同乎神匠矣。” 裁霞制云、斫卉刻葩,为人之工力;同乎天工、神匠,是天之境界。裁霞制云不让乎天工,斫卉刻葩同乎神匠,是由人工而天工,人巧、天工不二的境界。

  在刘勰之后,天工、人巧不执一端的思想见诸于很多论家的诗文阐释。如关于苦思、锻炼、修饰,皎然《诗式》言道:“或云:诗不假修饰,任其丑朴,但风韵正、天真全,即名上等。予曰:不然。无盐阙容而有德,曷若文王太姒有容而有德乎?”《文镜秘府论》南卷引皎然《诗议》:“或曰:诗不要苦思,苦思则丧于天真。此甚不然。”皎然以“修饰天真全”“若不思而得”为佳。贾岛以“苦吟”著名,齐已于众诗人中尤推重贾岛,他的诗学思想却以“诗工凿破清求妙”“功深鬼不知”为高。

  谢榛《四溟诗话》有言:“自然妙者为上,精工者次之,此着力不着力之分,学之者不必专一而逼真也。”谢榛论诗推崇杜甫,他通过引述杜甫“思如陶谢手”之求、之叹提出他崇尚的诗学境界:“专于陶者失之浅易,专于谢者失之饾饤,孰能处于陶、谢之间,易其貌,换其骨,而神存千古。子美云:‘安得思如陶谢手?’此老犹以为难,况其他者乎?”谢榛崇尚的诗境是“处于陶、谢之间”。按谢榛的引述,杜甫自认为没有“陶谢手”,但是,从杜甫的创作以及在谢榛看来,他堪为“处于陶、谢之间”的典范。杜诗用心用力,“语不惊人死不休”,所求却是“清词丽句必为邻”。谢榛所谓的“处于陶、谢之间”,如杜甫所求及其诗所达到的境界,并非用力和不用力的折中,而是不偏执一端,精工与自然圆通不二。

  很多人在审美趣味上尚天真自然,然而,就创作实际而言,不假人之精思琢刻、自然而生、自然而成的创作,往往如皎然所言唯有丑朴。天工、人巧不执一端求其圆通不二,是一种兼顾创作实际和尚天真自然的审美趣味的思想方法。

  面对古今走出偏执的实践方法

  “离二边”“二而不二”是中国佛教重要的方法论依据。不执一端而圆,是文学思想史上一些纷繁主张共通的思想方法。就这种思想方法涉及的文学问题看,如何对待古今文学资源、如何对待古代文学遗产、如何通达前人的经验与知识、如何兼顾创作实际和尚天然的审美趣味以安置天工与人巧,都是文学研究的重要问题。作为解决这些问题的一种方法,“不执一端而求其圆”的文学思想尤其值得关注。

  “不执一端”之“端”是人的语言和思想圈划出的、非此即彼的二元分别。这类分别在任何论域、任何时代都广在且必然存在。在佛学中,“离二边”兼有方法论和本体论双重意义;“圆”是尽善尽美的佛的境界,不执一端与“圆”相因相应。由佛学而文学,“不执一端而圆”的文学思想以无偏缺、“二而不二”的圆境为文学至境,以“不执一端”为臻于至境的方法。这种文学思想提供了一种对待文学研究中各种二元分别的思想理路,不乏实践意义。

  需要指出的是,“不执一端而求其圆”的文学思想也有其价值局限。二元分别要素构筑了一个封闭的世界,这在根本上为“求其圆”的运思过程划定了域限。“求其圆”虽跳出了非此即彼、非彼即此的限制,但除了“此”与“彼”之外,并无新的质素加入其间。这也正是刘勰、皎然等虽在思想理路上有创新却未能提出全新概念的原因。当下的文学研究,如能将这种“不执一端”思想与其他思想方法并置,继而打破其思维域限,便有可能最大限度实现其价值。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空’及其文学思想史地位研究”(13CZW008)、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重大课题攻关项目“文艺评论价值体系的理论建设与实践研究”(15JZD039)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天津市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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