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近代史研究枝繁叶茂
2021年07月01日 09:3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7月1日第2198期 作者:钱乘旦

  世界近代史与世界史整体一样,在中国是一个年轻学科,而且是外来学科。百年来,世界近代史经历了形成、成长和蓬勃发展的过程,迄今已经枝繁叶茂。但发展的过程仍在持续,许多问题有待解决。

  第一,世界近代史的时限问题。虽说“近代史”概念人人皆知,但其时限却一直是个问题。19世纪末,西方史学体系传入中国,历史的分期法随之而来。西方历史学将人类文明史分为古代(ancient)、中世纪(medieval)、近代(modern)三个时期,这是按西方人对自身历史的理解所做的划分。由于西方在近代话语的强势地位,这种划分法传布于全世界,也影响了中国的治史思想。自此,中国学界也按照三分法划分历史阶段,由此便有古代史、中世纪史、近代史之说。近代史的起点大致在地理大发现前后,工业革命之前属“近代早期”(early modern),以后属“近代”(modern)。

  新中国成立后,苏联体系取代西方体系成为中国史学界划分历史阶段的标准。由此,“近代”的起点后移到17世纪英国革命,下限则是1917年俄国革命。苏联体系中,增加了一个新的阶段即“现代”,以1917年革命为标志:之前是资本主义时代,之后是社会主义时代。新中国成立至“文革”结束,“世界近代史”就是这样被定义的。

  改革开放后,关于世界历史分期出现了新的争议。多数学者认同近代史的起点在15世纪和16世纪前后那段时间,资本主义在那时兴起。这个观点已在中学历史教科书里得到体现。“现代”这个概念被保留下来,起点是十月革命。

  最近,有些学者和教科书开始修正这个说法,把“现代”的起点设在1900年。这样,就把“现代史”等同于20世纪史。我不认为这个修改很有道理:为什么20世纪应该成为独特的历史阶段,而18世纪、19世纪不是呢?如果确实要保留“现代”,不妨以二战为标志。二战结束了西方霸权,此后是风起云涌的民族解放,以及各国追求现代化,重新构建平等的世界。以二战为标志还有一个优点:可以和中国历史分期大体衔接;我国教科书已经将新中国的成立设定为中国现代史开端,这和二战的结束大体相当。

  第二,世界近代史的体系问题。这个问题不仅是世界近代史的问题,也是整个世界史的问题。中国的世界史学科起步很晚,是在19世纪与西方接触后才出现的,到新中国成立后正式形成,可以说是一门从国外引进的新学科。因此,它在发展之初受外来体系的影响,改革开放后才开始摸索建立我们自己的学科体系。

  百年来,世界史体系经历了几次变化。新中国成立之前是西方体系(主要是英美体系)阶段,将西方国家的历史等同于世界史,特别是把近代世界史写成几个西方大国的历史,构成了“西方中心论”。新中国成立后接受苏联体系,破除了仅写西方大国历史的做法,尽可能包括全世界。但苏联的写法是把各国、各地区的历史分别书写,然后叠加,这种写法影响了中国。并且,苏联体系是以社会形态变化为中心的,对人类历史的丰富面相很少关注。

  改革开放后,世界史迎来了蓬勃发展局面,编写体系开始多样化。一方面,除原有的苏联体系仍在继续外,以西方为中心的体系也无形中回归。另一方面,中国学者开始探讨中国特色的世界史学科体系,这是改革开放后最值得关注的现象,也是最难能可贵的。此处尤其要提到吴于廑提出的“从分散到整体”的世界历史观,这是中国历史学家思考历史学体系问题的突出表现。按照这个思路,近代是“从分散到整体”的关键时段,资本主义的出现是关键一步。其他体系方面的探索包括文化史视角、国际格局变动视角、现代化视角、全球史视角等。

  总之,体系问题是世界近代史乃至世界史研究的核心问题。可喜的是,经过一百年的成长,中国世界史学科终于开始思考自己的学科体系了。必须彻底抛弃“西方中心论”,在这个方面,近代史是一个重镇。

  第三,世界近代史的蓬勃发展。中国人接触世界史是在鸦片战争以后,当时它是一种外来的知识,未成为学问。从20世纪上半叶起,有人开始将外国历史作为学问来研究。这些人基本上是在西方国家(包括日本)接受现代历史学训练而熟悉西方国家历史的人,他们关心的问题多与西方列强在中国的侵略活动有关,那是由当时的时代背景所决定的。于是,中外交涉史、殖民主义史成为中国最早出现的世界史研究课题,并且基本上属于近代史范畴。此外,间或出现一些介绍西方政治史、经济史的书籍和文章,以及一批相关的史学翻译作品。在那个时代,世界史尚未受到普遍承认,学者们一般不会将它作为职业研究的对象。

  新中国成立后,完全改变了这种情况,苏联体系的引进起了关键作用。在苏联体系中,世界史是作为独立学科存在的,中国的世界史学科也由此形成。但苏联体系的一大缺陷是其狭隘性,以阶级斗争为纲。因此,直到“文革”爆发,我国的世界近代史研究领域一直比较狭窄,课题集中在英国革命、法国革命、欧洲工业革命、美洲独立等少数问题上,并沿用苏联教科书的观点。改革开放后,世界近代史与其他学科领域一样,迎来了学术的春天,研究领域大为扩展,学术水平大为提高,专业队伍不断扩大,后继人才层出不穷。几十年的发展,使世界近代史成为世界史学科中成果最丰盛、影响力最大的领域,受到广泛关注。

  首先,研究领域大为扩展。“文革”前,在苏联体系约束下,课题涵盖面狭小,研究成果也很少,每年公开发表的论文可能不到两位数,一般只涉及欧美少数大国,很少涉及欧美以外的国家。改革开放后,情况大为改观。现在,每年公开发表的近代史论文有数百篇,出版专著和译著数十本甚至上百本。其内容不仅涉及传统的政治、经济、外交等,而且扩展到社会、文化、医疗、疾病、艺术、环境等众多领域。地域范围也大为扩张,南美、非洲、东南亚等许多地区成为学者关注的对象。

  其次,学术水平大为提高。“文革”前,世界史研究的客观条件相对不足、资料缺乏、参考书陈旧,与国外的交流基本没有,加上学术氛围冷淡,困难确实很大。改革开放后,这些问题都得以解决,至少在世界近代史领域,原始档案资料的储备不亚于中国史,其索取的方便程度更超出于中国史,进入网络时代更是如此。对外交流的全面开放、各种信息的大量传播、我国学者的勤奋努力,都推动学术研究水平蒸蒸日上。在世界近代史的某些领域,中国学者已经能够与对应国的学者做平行对话,受到国外学者高度认可。

  最后,专业队伍不断扩大,后继人才层出不穷。高考制度和研究生制度得到恢复后,世界史学科由此后继有人。几十年来,我国自行培养和留学归国的世界近代史青年学者已达上千人,其中最早拿到学位的一批人,如今已是本领域的领头人。他们培养了一代又一代学生,薪火相传,使世界近代史研究呈星火燎原之势,其成果也得到社会的广泛称誉。

  第四,世界近代史的努力方向。百年来,世界近代史学科在困难中发展、在曲折中前进,取得瞩目成绩,但仍存在不足。

  首先,“西方中心论”的影响仍然存在,尚未形成中国特色的学科体系。建设中国特色的学科体系是学界同仁的共同任务,也是长期任务,我们需共同努力。

  其次,研究覆盖面仍不够广泛,表现在地域上,大国比例仍然偏高;表现在选题上,许多历史领域仍未得到探索。因此,需要扩大覆盖面,特别要加强对非西方国家和地区的研究。

  再次,受国内外各种因素影响,历史学界出现碎片化现象,世界近代史也不例外。碎片化的特点是否认体系,止步于小微细节的处理,缺乏历史宏观视野。这对历史学尤其是世界近代史研究很不利,应努力避免。在风云变幻的近代世界,没有宏观的理解也就难有微观的叙述。青年学者尤其要注意这个问题。

  最后,要全面观察这几百年世界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可把西方历史当作世界历史。过去,人们把西方的变化表述为全世界的变化。现在可以对这个问题重新思考,由此而写出一部更符合历史真相的世界近现代史。

  (作者系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院长、中国英国史研究会原会长)

责任编辑:张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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