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人口科学的沉思
2021年06月22日 09:38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6月22日第2191期 作者:穆光宗

  学问与学术

  传统人口学是数量科学,其生存与发展有赖于数据的支撑和分析。然而,值得提醒的是,倘若数据不可靠、方法不适用,焉能科学分析、深度研究?恐怕是事与愿违、事倍功半了。

  年青一代学者习惯用回归分析抑或各种实证模型、计量方法来研究变量之间的相关性。若强相关,则欣然;若弱相关,则黯然。可谓是一强一弱、或高或低总关情。有些论文通篇问题不彰、逻辑不明,也缺乏思想,要说什么“发现”,那也是计算机和模型运转的结果,结论无非是相关与否以及显著性高低。这好比一棵枝繁叶茂的果树却不见什么“果实”。写文章是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冗长,所见尽是复杂性迷雾。常识性的判断又何须千言万论!文章易求,慧见难得。某种意义上,人口学存在着“虚假繁荣”,成果之学术意义和政策价值非常有限。科学研究精神的本质应该是自由探索、大道至简、求真务实,在复杂的事物中找到那个简单的本质、清晰的逻辑以及问题的真相。遗憾的是,看多了格式相似的文献、路径相同的研究,结论大同小异,无甚新意,不看也罢。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都谈不上,更不必说成一家之言的高境界了,就不免让人怀疑起此类学术的意义和价值来。或许可以说,就是有学术无学问、有方法无想法。

  应该深知,定性研究是基础和前提,好的定性研究才能让人感受到学术分量与思想光芒。从提问和假设出发,经过一番反思式与批判式思维、讨论性与建设性研究,深入追问,逻辑跟进,总结时再回归理性的思考,这才是科学研究该有的路径。中国人口学研究一定要扎根自己的国情乡土,关怀人民群众,倡导家国情怀和人道主义。1000多年前北宋理学大家张载的四句格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道出了学人的使命担当。笔者对学问的理解是学从问来,做致用之学,为人民而问。学问是道,学术是术,现代学术似乎走进了象牙塔,迷失于不知真假的数据海洋和难辨方向的方法迷宫,却少见文以载道的人文关怀。如果人口学走近人学,多点问题意识,多点理性思考,多点家国情怀,那就更好了。

  人口预测与人口预见

  人口学本体是人口统计学抑或数理人口学,但过于偏重数据(且不说数据是否可靠准确),也有忽视人口主体性(人)、见数不见人的风险。马克思曾经批评过这是没有意义的人口抽象,人口的本质属性是社会特征或者说社会属性。人口预测可以参考,但不能作为预见来对待。

  预测也可以说是“数据游戏”,奥妙在于假定参数的选取,一般分高、中、低三个方案或者若干方案,结果是公式自动给出的。但是预测往往是遗憾的工作,成功的预测难以期待,未来充满不确定性。预测的初心是从不确定性中找到某种确定性,因此预测不是预见,而是对事物发展趋势基于数据的一种推测和估算。预测研究只有在比较鉴别中才能看出道理,分出高下。所以,在同类研究中,必须发现过往研究的不足,凸显本研究的优长,或者方法抑或数据和观点。

  越是长远的预测,失真的风险越大,因为变数太多,也就越是不能精准把握。所以,预测研究是最不容易做好同时也是最容易让研究者沮丧的。预测研究风险在于让计算机和预测公式替人脑来思考未来的大趋势,但计算结果和科学结论之间却是一步之遥、咫尺天涯。须知人口系统是开放的也是动态的,静态的参数预设无法约束隐秘的不确定未来,充其量描绘的只是虚拟的情景而已。例如,研究设定在预测期前20年过后总和生育率(TFR)降为A水平(方案1)或者B水平(方案2),并维持这一水平至预测期末。也就是说,有二三十年TFR设定为恒值不再变化,这可能吗?变量成常量,这是长期预测难以克服的痼疾!所以人口预测是有一些预设假定和约束条件的,愈是长远的人口预测,愈是只能理解为方向性和趋势性推测,只能作为参考,不能因为其披着科学的外衣而盲目接受。然而,我们需要预测,也需要预言和预见。如果说成功的人口预测是基于数据的可靠、参数的精准和方法的适用,那么成功的人口预见是基于对人口规律的深刻认识与把握,需要智慧和洞见。我们固然要参考人口预测的数量结果,但不能过于依赖它。应重视智者的预言预见,既要增强人口预测的科学性,提高人口预见的准确性,也要提高人口科学的预见性功能和解释性功能,才能更好发挥其经世济民的作用,担负起治国安邦的重任。

  以人为本与以数为本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口的本质属性是社会属性。中国与其说需要树立人口总量意识,不如说是树立人口结构意识、生态意识和力量意识。人口问题的本质不仅是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问题,而且是人口生态平衡发展的问题。

  人们常用“冰山一角”来诠释问题的浅表和深层、显性和隐性、局部与整体的关联。我们要关注“海平面”下深度深层深刻的人口问题,即人口的结构、关系和功能问题。人口结构包括了性别年龄结构、人口的城乡结构、阶层结构和职业结构,还有人口的民族结构或者族裔构成。人口的关系包括两性关系、赡养关系、亲子关系、代际关系、代内关系等人口的社会生态关系,以及人口与资源环境的关系。人口的功能是指人口的社会价值、正面影响力和积极的作用,包括了人口的创造力、生产力、竞争力、战斗力、威慑力、服务力和支撑力等的强弱和转化。人口红利并非指劳动年龄人口占比较高、人口负担比相对较轻的所谓黄金人口年龄结构(实际上是“人口机会窗口”),而是相得益彰的人力资本积累和人力资源开发。所以,人口红利可能会衰退,但只要有人口的更替和成长,就会有人口红利的产生。

  对人的关怀是中国人口学的伦理志向。见数又见人,要见人的什么?质言之,人权、人道、人情与人心,以及人的健康技能素养、文化知识素养和伦理道德素养,尤其是骨子里的民族精神。在人口科学本土化发展中,需要倡导厚德自强的中国精神,挖掘奋发向上的中国力量,创造文化领航的中国气象。以人为本、以数为衡是我们认识和解决中国人口问题的基本方法论,要以人的全面发展来统筹解决人口问题,全方位增进人民的福祉,这是人文人口学的题中应有之义。追求“幸福GDP”的增长,推动社会“共建共融共享”应该成为少子老龄化时代的共识和强音。

  (作者系北京大学人口研究所教授)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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