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概念”思维
2022年09月29日 08:32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9月29日第2502期 作者:訾阳

  【核心提示】马克思指出,资本是“现代经济学的基本概念,正如资本本身——它的抽象反映就是它的概念——是资产阶级社会的基础一样”。一方面,概念是主观的思维形式,即“抽象反映”;另一方面,概念务必是占有本质性地位的社会关系。概念以“纯粹性”和“内在性”的方式把握、理解社会关系。所谓纯粹性,意指概念的规定排除了一切偶然因素;所谓内在性,意指概念的内容构成了事物的内在根据。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提示,他是在巴黎开始研究政治经济学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便是他这一时期的重要成果。尽管有学者将政治经济学批判视角延伸到《莱茵报》时期的著作,但《莱茵报》时期对物质利益的关切,只能构成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史前史。

  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任务指向

  政治经济学批判肇始于《手稿》。它的某些任务也是在其中提出的。而最根本的任务便是“理解”(begreifen)政治经济学的规律和范畴。这一任务贯穿了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始终。

  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这一任务有其特定指向,即资产阶级经济学对自身范畴、规律的不理解。首先,它不理解这些范畴的前提,即私有财产本身。私有财产被当成既定的东西接受下来。其次,它不理解私有财产与其派生范畴间的必然联系,“它没有指明这些规律是怎样从私有财产的本质中产生出来的”。最后,它不能理解范畴与范畴之间、规律与规律之间的联系,常常把“经营自由的学说同同业公会的学说,地产分割的学说同大地产的学说对立起来”。这“三种”不理解,毋宁说是同一种“不理解”的三个维度;其根本规定在于对资产阶级生产方式非历史性的指认。因此,一切经济范畴,如工资、地产、竞争等等,都被作为既定的经济事实接受下来了。它对经济范畴的考察不可能构成对该前提的“批判”。

  这种非批判考察方式的背后是经验主义的立场。一方面,当政治经济学把物质生产的资产阶级方式看作其永恒的形式时,物的规定便同社会关系的规定混淆起来。某些属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独特社会历史规定,便被指认为社会生产的物质要素。另一方面,政治经济学非批判的考察方式,未能揭示理论前提与各类经济学范畴的必然关联。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本质关系及其表面现象不仅时常被割裂,而且时常被混淆。马克思说:“如果事物的表现形式和事物的本质直接合而为一,一切科学就成为多余的了。”无论古典政治经济学抑或庸俗经济学,都未能从本质关系出发科学地说明社会的表面现象。

  政治经济学的经验主义表现

  政治经济学经验主义的谬误集中表现为三种类型,即斯密型、李嘉图型和庸俗经济学型;不同的类型又有不同的范例。

  斯密型经验主义表现为,一方面,他研究了资产阶级社会经济范畴的内在联系;另一方面,他又把非科学观察者眼中的表面联系“与上述内在联系并列地提出来”。这两者并非互不干扰。在商品价值量是由投入劳动量还是由支配劳动量决定的问题上,斯密的这种经验主义便展现出了它的缺陷。按照斯密的见解,在前文明社会,商品交换是以生产商品的劳动量为基础的。在文明社会,商品的真实价值则“由各自所能购买或所能支配的劳动量来衡量”;劳动所得不再等于劳动产出,社会财富以工资、利润、地租三种形式进行分配。因此,斯密不仅误把地租、利润看作交换价值的来源,并把“支配的劳动量”误看作衡量实际价值的最终尺度。这样,作为“内在联系”的投入劳动量决定价值,同作为“表面联系”劳动的交换价值便混为一谈。

  李嘉图型经验主义表现为,他企图站在劳动价值论的基础上,“直接证明各种经济范畴相互一致”。资产阶级社会的内在联系与外部联系并非直接同一的;从内在联系阐明外在现象需要诸多范畴作为中介。由于李嘉图采用了“直接”的方式来揭示内在联系与外在现象的关联,最终把有待说明的表面现象或中介作为前提接受下来。如他把“市场价格”还原为“自然价格”的运动看成了“商品价格”还原为“商品价值”的运动。在这里,李嘉图一方面将“自然价格”直接理解为商品价值决定的“商品价格”;另一方面把平均利润作为前提放入“自然价格”之内,将它实际上做成了“生产价格”。进而,他绕开了在相同生产领域价值转化为市场价值的过程;直接讨论了不同生产领域市场价值平均化为生产价格的运动。他把商品价格还原为商品价值、市场价格还原为市场价值、市场价值平均化为生产价格的过程,全然地混为一谈。从本质关系到经济现象的叙述,由于李嘉图方法论的缺陷,最终导致本质和表象的混淆。

  庸俗经济学经验主义表现在,它发挥了斯密对资本主义社会表象的描述,并仅仅停留在这些描述上。假如说,李嘉图试图从内在关系直接解释表现形式,庸俗经济学则直接把经济的表现形式当作内在关系。庸俗经济学家偏爱用资本—利息来表达资本增殖,因为该公式掩盖了资本同利润的现实关联,进而遮蔽了资本同剩余价值的内在关系。资本的增殖,最终归结为资本物质形态的作用。“庸俗经济学家不去揭示事物的内部联系,却傲慢地断言事物从现象上看不是这样”;最终,它将有待说明的社会关系归结为物质实体。在庸俗经济学那里,经济学的经验主义谬误达到了顶点。

  “概念”思维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确立

  马克思之所以能够洞穿政治经济学的经验主义谬误,是因为他采取了“概念”(Begriff)思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概念”思维,是马克思从黑格尔哲学承接,在唯物史观的基础上加以改造的成果。

  在黑格尔哲学中,“概念”具有独特的内涵。首先,“概念”可以被看作思维的主观形式。诚然,黑格尔反对知性逻辑将概念单纯看作思维的主观形式;但主观性确乎构成了概念的内在环节。概念是思维要素、思维形式,在黑格尔那里同样是得以确证的。然而,“概念”在黑格尔那里又不只是主观思维的形式。“在思想试图对事物造成一个概念时,这个概念不是能由那些对事物陌生的、在事物之外的规定和关系构成的”;作为客观思想的概念亦是事物本质的表达。所以,“概念”便包含了主观性与客观性的统一。最后,事物的真理性(Wahrheit)取决于该事物是否符合自身的概念。黑格尔指出:“坏的和不真的东西之所以存在,也仅仅是因为它的实在性还以某种方式符合于它的概念。”所以,黑格尔的“概念”至少包含三层内涵:首先,概念是思维的主观形式和要素;其次,这种概念内在地包含事物的本质性,因而是客观思想;最后,概念把握到了事物的本质性,构成事物真理性的内在根据。

  不过,黑格尔的“概念”规定,是以绝对唯心论为背景的。绝对精神为概念内部主观性与客观性的统一提供了先验保证。马克思接纳黑格尔的“概念”思维后,逐渐将之改造成了唯物主义的理论范畴。在马克思那里,“理念的东西(das Ideele)无非是移入人脑并在人脑中被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马克思对黑格尔“概念”的改造,是通过费尔巴哈的“感性”哲学完成的。费尔巴哈认为,感性的事物先于共相或本质;物质的存在先于思维和概念。就这一点而言,马克思与费尔巴哈是一致的。但不同于费尔巴哈的“直观”,马克思把意识纳入了社会意识的范畴。社会存在对社会意识的决定作用完全不能再从“反映论”的意义上加以把握。个人意识本身是社会意识,而社会意识又是社会存在经由许多中介的自我反映。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们“按照自己的社会关系创造了相应的原理、观念和范畴”;理论范畴才反映“定在形式”“实存规定”。

  在唯物论的基地上,马克思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确立了“概念”思维。在马克思的行文中,范畴、概念有时会被混淆使用。但“概念”具有特殊性,它标志着把握社会关系本质规定的一类范畴。以“概念”为基础,才能对旧有的经济学范畴予以科学批判。当我们透视马克思的“概念”时,便能够洞悉到它的黑格尔渊源。马克思指出,资本是“现代经济学的基本概念,正如资本本身——它的抽象反映就是它的概念——是资产阶级社会的基础一样”。一方面,概念是主观的思维形式,即“抽象反映”;另一方面,概念务必是占有本质性地位的社会关系。概念以“纯粹性”和“内在性”的方式把握、理解社会关系。所谓纯粹性,意指概念的规定排除了一切偶然因素;所谓内在性,意指概念的内容构成了事物的内在根据。与黑格尔一样,马克思也认为当事物达到自身概念时,便采取了最适当的形式,即同自己内在规定相符合的形式。

  马克思正是在上述意义上将“概念”思维运用到政治经济学的批判中去:“在进行这种一般研究的时候,我们总是假定,各种现实关系是同它们的概念相符合的,或者说,所描述的各种现实关系只是表现它们自身的一般类型。”以此为基础,马克思才洞穿了以经验主义为基础的各色政治经济学范畴。诸如“工资”“流动资本”等旧有范畴,要么没有以最适当的形式把握到社会关系,要么将社会关系的内在规定同经验现象混为一谈。只有用“概念”思维对社会关系的本质规定加以把握,“经过概念”本身包含的必然中介环节,最终通达社会的表面现象,对政治经济学范畴的批判叙述才得以完成。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生产力社会形式与共同富裕前提的哲学研究”(21CZX012)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中共上海市委党校 马克思主义学院)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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