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把民族凝聚在一起的重要手段和民族集体身份的一个标识。对于流亡2000多年的犹太人来说,不仅要回归“圣经土地”,还要有一门民族语言。作为日常语言已经死亡2000多年的希伯来语在以色列再次复兴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遭到了超正统派犹太人的敌视和阻挠。以希伯来语口语的复兴为切入点,可以了解超正统派与世俗犹太复国主义者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第一,希伯来语口语的复兴。希伯来语是犹太民族的语言,也是现代以色列的官方语言,是世界上较为古老的语言之一。如果说犹太教在维系犹太民族的过程中发挥了巨大作用,那么希伯来语除了起到维系犹太民族的作用之外,更起到了维系全世界各地犹太人的作用。“希伯来”在希伯来语里是“渡河而来”之意,根据《圣经》记载,犹太人的族长亚伯拉罕率领其族人从两河流域的美索不达米亚乌尔城渡过幼发拉底河与约旦河来到“迦南地”(今巴勒斯坦),从此这些人便被称为“希伯来人”。
圣经希伯来语是古代犹太民族用于日常交流的语言。公元前586年的“巴比伦之囚”事件之后,古代犹太民族数次被征服。公元70年,罗马人毁掉了耶路撒冷,犹太人从此失去了独立的家园,踏上流亡之路。流落异乡的犹太人不得不接受寄居国的语言。
从公元前2世纪起,希伯来语只是存在于摩西五经等宗教典籍中的语言,除了少数拉比、神职人员和语言学家之外,能够读懂这种古老而晦涩文字的犹太人越来越少。希伯来书面语始终在犹太人中延续,他们用希伯来语阅读圣经和密西拿(Mishnah,口传妥拉),也用希伯来语祈祷,甚至用希伯来语通信,但是在会堂外很少使用希伯来语交流,以至于希伯来语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然而,犹太人仅用100多年时间,就将古老而濒临消亡的小语种变成当今900多万犹太人的母语,堪称语言学历史上的奇迹。那么,犹太人是怎样创造这个奇迹的呢?
第二,希伯来语书写逐渐规范化。近2000年来,犹太人一直散居在世界各地,他们生活中的语言早已多元化。来自欧洲的犹太人的生活用语有意第绪语(Yiddish)、西班牙的“拉迪诺”语(Ladino,又称犹太西班牙语)、俄语、德语、法语等,而来自东方的犹太人生活用语大多是阿拉伯语。随着越来越多的犹太人从世界各地回归故土,彼此沟通交流面临困难。回归故土的犹太人虽然有相同的信仰和身份认同,但他们各自带来的不同地域文化与语言,使彼此的沟通极为困难,尚未统一的语言成为交流的壁垒,语言的复兴便成为一个难题。
出生于立陶宛的埃利泽·本·耶胡达(1858—1922)在复兴希伯来语过程中发挥了无法取代的关键作用。1879年他发表了一篇《事关大局》的论文指出,仅仅通过建立政治实体来实现复国是远远不够的,只有通过本民族的语言和文化来使年轻一代形成一种由内而外的、真正的民族认同才是根本。而复兴民族文化的唯一途径便是唤醒古老的希伯来语。他还强调:“土地和语言——没有这两样东西,以色列民族无以立之。”
彼时犹太人用以日常交流的口语是意第绪语,一种形成于10世纪,以希伯来语、德语、法语等为基础的语言。犹太复国主义者认为,意第绪语是希伯来语与其他语言杂交的产物,代表着犹太人的流亡体验,不能作为犹太人的民族语言。而希伯来语口语代表着古代圣经时期犹太民族的辉煌历史,有助于重塑犹太人的身份认同,淡化流亡离散的耻辱印记。
本·耶胡达在希伯来语圣经基础之上,又拓展新的词意,引进几千个现代词汇来适应时代的发展,1904年完成希伯来口语教学范本《新希伯来语》词典,这在希伯来语的发展中可以说是划时代的事件。因此,以圣经希伯来语为基础、以意第绪语作为词源补充、以密西拿希伯来语(Mishnaic Hebrew)作为音准的希伯来语书写逐渐规范并成长起来。希伯来语口语的复兴成为犹太复国主义的核心,在复兴犹太文化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第三,超正统派对希伯来语口语复兴的态度。“超正统派”这个词并不是来自犹太传统,在日常使用中略带贬义,故如今一般用希伯来文称他们为“哈瑞迪”(Haredim)。此词出自《以赛亚书》66章5节经文,意思是因神的话语而“战兢”的人。
19世纪末20世纪初,正当鼓吹犹太复国的锡安主义兴盛之时,超正统派却激烈反对推广希伯来语。其理由有二:首先,他们深信犹太人在政治上达成独立会加速上帝的介入,也就是救世主弥赛亚的到来,因此任何“人为”干涉历史进程的举动都是违背犹太律法的。其次,他们认为将希伯来语这种神圣的语言用于世俗生活,是对宗教的亵渎,对上帝的不敬。
本·耶胡达积极推广希伯来语口语的活动,虽然遭到超正统派的冷嘲热讽、诬告、抵制,但是带动了一大批犹太学者、新闻工作者、作家、教师等社会各界人士参与到维护希伯来语的民族运动中。1948年以色列建国前,回归的犹太人已经有80%用希伯来语交流了。希伯来语对于犹太人不再只是圣书的载体,而成为每个人日常沟通的语言,成为鲜活而充满生命力的通用语。为了纪念本·耶胡达的功绩,以色列人在各大城市以他的名字命名街道。
犹太人复兴希伯来语的成功,也触动世界上其他民族试图复兴古代语言的热忱,比如爱尔兰,在建国后尝试复兴爱尔兰语以取代英语作为通用语,但他们失败了。希伯来语的复兴案例,可以说是不可复制的。
第四,超正统派为何反对复兴希伯来语口语。超正统派反对复兴希伯来语和锡安主义的认识,源于犹太人的惨痛历史教训。公元2世纪上半叶,罗马皇帝哈德良(117—138年在位)实行“文化帝国主义”政策。这位试图把以色列彻底罗马化的皇帝,禁止犹太人施行作为民族标志的割礼,在耶路撒冷的废墟上建立一座彻底罗马化的城市,包括在圣殿遗址上修建朱比特的神庙。这种把犹太人逼入死角的文化政策正好与圣殿被毁后犹太人中流行的对“弥赛亚”拯救的盼望发生强烈对抗,终于导致132—135年巴尔·科赫巴反罗马大起义。
巴尔·科赫巴起义得到了犹太教领袖拉比阿奇瓦(Rabbi Akiva)的支持,他引用《民数记》24章17节“有星要出于雅各,有杖要兴于以色列,必打败摩押的四角,毁坏扰乱之子”的经文,暗示巴尔·科赫巴就是众人期盼已久的弥赛亚。起义失败后,拉比阿奇瓦惨遭杀害。在拉比犹太教传统中,阿奇瓦是一位兼具贤哲、政治家、烈士等多重身份的传奇人物。
起义失败给犹太民族带来灾难性后果,犹太教遭受沉重打击。圣殿山被犁耕,以示对犹太圣地的最大侮辱,犹太人被禁止进入耶路撒冷城。58万犹太人被杀,近千座犹太人村落被铲平,大批犹太人被掠卖为奴隶。由此犹太人彻底北移,形成了以加利利为中心的以色列犹太社区。
巴尔·科赫巴起义失败后,《塔木德》传统开始强调,弥赛亚时代何时来临最终由神决定,人只能“被动”等待,主动去恢复应许之地上的那个地上王国很容易带来欺骗和谎言,给犹太人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塔木德》(Babylonian Talmud, Ketubot, 111a)把《雅歌》里的三段经文(2章7节;3章5节;8章4节)解释为神向犹太人要求的两个誓言:犹太人不可大规模有组织地移民以色列以加速弥赛亚的到来;也不能反抗非犹太人。在超正统派眼中,犹太复国主义者公然背弃了这两条誓言,妄想用人的主动取代神意,因此犹太复国主义思想本质上是“异端邪说”。
总之,19世纪末希伯来语口语的复兴是犹太民族复兴的重要标志。以色列建国后,世俗犹太复国主义者成为以色列社会的中流砥柱,但超正统派仍是一支强大的社会力量,他们通过各种手段参与并干预政权,对社会生活具有重要影响。超正统派与世俗犹太人在19世纪末围绕复兴希伯来语的冲突,一直以新的表现形式继续存在。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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