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生命哲学家约纳斯(Hans Jonas)的诊断,囿于二元论与机械论的自然观,当代生存论哲学与生物科学忽视了生命的内在性(inwardness)维度,由此导致自然之目的和价值的丧失,这是技术时代生态危机的症结。在1966年出版的《生命现象》一书中,约纳斯致力于用有机生命的一元论克服现代思想中精神与肉体、主体与客体、生存与死亡的二元对立,为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从约纳斯对当代思潮的影响来看,他的生命现象学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促成了当前认知科学中的“约纳斯转向”;另一方面,由于约纳斯旨在复活自然目的论,其中的拟人论因素令许多研究者不安。目前,围绕约纳斯生命现象学中的拟人论问题众说纷纭,有待辨析。本文对此问题进行思考,试图澄清造成争议的疑点,并指出争议的根源所在。
生命现象的拟人论内涵
约纳斯生命现象学的研究路线,可以看作是对生物学事实的一种“生存论”解读。约纳斯认为,“当代生存论迷恋于人本身,习惯于把植根于有机存在的许多东西说成是人的特权和困境,这样做,它从有机世界扣留了从自我意识中可以学到的洞察力。就其本身而言,科学生物学,由于其规则局限于物理的、外在的事实,必然忽视属于生命的内在性维度”。与之相对,约纳斯把内在性重新引入有机体的生长机制,使自然界像人类一样体现了主体性的痕迹。他的论述集中在对“新陈代谢”目的论内涵的阐发上,可以分为以下三个层次。
首先,新陈代谢指的是生命体通过与环境进行物质交换来维持生命形式或同一性的活动。这种形式是区分生命体和无生命物质的标志:无生命物质的同一性仅仅是杂多的聚合,而生命体的同一性是自我构成的——“凭借它们自己,为了它们自己,并不断地由它们自己维持”。因此,生命体是自我整合与自我维持的有机存在。在生命体中,整体性并不是一种聚合,而是一种积极的行动。如此,生命体才能被称为具有实质内容的有机“个体”。
其次,有机体在与环境的交换活动中,既是自身活动的生产者,也是自身活动的产物,这种交换活动体现着有机体既有受制于环境的必然性,也有超越环境的自由,因此是一种必要的自由。新陈代谢就是有机体朝向更高和更丰富自由的目的性活动,它时刻关注着自身的存在,并为之努力。从这种关注和努力来看,机械论的解释模式,“前因后果的外部线性时间模式,包括过去的因果支配,是不够的”。对于活跃的有机体来说,未来而非过去才是主导的时间维度,“生命本质上是它将要成为的”。因此,有机体不能仅被理解为效果因的产物,还必须从目的论的角度来理解。“无论如何,有机体的目的论结构和行为不仅仅是一种描述的替代选择……没有目的论就没有有机体;没有内在性就没有目的论。”
最后,目的性以不同程度存在于一切有机体:在所有植物的反应性中已经有效;在具有运动能力和感觉器官的动物冲动中更加有效;在人的意识中达到自我透明。哲学生物学的任务是在有机进化的上升层次中跟踪这种萌芽的自由展开。在自由的概念中,我们拥有一条解释生命的“阿里阿德涅线”。由此,约纳斯通过揭示有机体的自然目的论内涵恢复了人与自然的存在之链。
综观上述论证,不难发现约纳斯对新陈代谢的阐释是一种拟人论。他把目的论重新引入自然界,相当于将人类的特征赋予其他一切生命体。现代科学反对目的论,直接原因就在于它是拟人论的,“反对目的论的斗争是反对拟人论斗争的一个阶段”。因此,以现代科学的思维方式来评价约纳斯的生物哲学,或试图把约纳斯的生物哲学引入生物科学,势必会面临拟人论问题。
对拟人论的指责与辩护
《生命现象》面世不久即遭到约尔顿(J. Yolton)的批评,“在约纳斯使用的案例中,除了行为和拟人论,没有什么东西在起作用”。之后,芭芭拉(R. Barbaras)把约纳斯的自然目的论理解为一种拟人化的投射理论,“约纳斯引用了一种‘插值’(interpolation),通过这种插值,我把我在自己身上发现的那种内在性赋予从外部看到的新陈代谢过程”,和所有的投射理论一样,“这个困难当然来自于内在性和外在性之间的最初裂痕”。近年来,对约纳斯拟人论的批判集中在现象学与认知科学的交叉领域,比如瓦雷拉(F. Varela)等学者的生成主义。在批评者维拉洛博斯(M. Villalobos)与沃德(D. Ward)看来,他们是把一种“成问题的拟人论”引入科学研究,从而与生成主义旨在构建一种科学范式的初衷是相悖的。
约纳斯一般把目的论纳入拟人论的范畴,以作为自然科学机械论的对立面。他甚至断定,“错误的不是拟人论,而是现代科学”。因此,他确实在为拟人论辩护,并自觉站在现象学的立场批判性地考察生物科学。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约纳斯毫无保留地支持一切拟人论,“为了避免拟人论的陷阱,必须批判性地使用它,这一点不言而喻”。要想廓清约纳斯对拟人论的真实态度,可以通过韦曼斯(M. Weemans)等学者在《拟人论的透镜》一书中提倡的“经验的拟人论”与“高级的拟人论”加以区分。前者意味着将人类的主观结构投射到自然中去,在自然的多样性中看到人性;后者则是说人在本质上就与所有事物相似。“只有生命才能认识生命”这一宣言,无疑是约纳斯对高级拟人论的支持。
值得注意的是,约纳斯为高级拟人论辩护的主要语境并非出现在《生命现象》,而是在《有机体与自由》一书中。约纳斯写道,“当怀疑路边的蜥蜴是生是死时,我们可以用草茎挠它,看它是否有反应,也就是会动。为了确定我们种植的树苗是否保持活力,我们会在若干天内观察它,看它是否生长”。这意味着,在所谓的“投射”之前,生命与生命之间有一种更为原始的关系,“从他自己是一个生命体这一事实中获得了对身体活力的第一手知识,而这种知识对于一个非具身的头脑来说是被否定的”。由于我们自身就是有生命的,在生命与生命相遇的具身体验中,我们可以把握其他生命的内在之维。
对此,约纳斯有如下论证。第一,新陈代谢划定了有机生命的界限。第二,我们在基本的身体层面能够获得其他生命的原始经验。第三,在与其他生命的相遇中,我们能够根据自身的生命经验获得对新陈代谢的普遍理解。以这种方式,约纳斯为拟人论的本体论地位提供了保证。内在性和目的性是自然界涌现的“本体论惊喜”,并不是人类特征在现象层面的投射。同时,约纳斯不需要为认知科学出现的窘境负责,因为他的生物哲学本来就不是生物科学,而是提供一条反思科学之前提的途径。
约纳斯清楚意识到,“拟人论本身与西方科学一样古老”,两者的斗争由来已久。实际上,这场斗争的背后藏着一个更加深刻的难题,即人与其他动物之间的鸿沟究竟是否存在?在采取上述立场时,约纳斯把自己放在一个古老的自然主义传统中,这个传统从亚里士多德开始,一直到莱布尼茨与怀特海,即把人类的内在性视为动物内在性的种类,主张人类与动物之间的强连续性。相反,另外一个人道主义传统并没有与现代性决裂,而是继承了笛卡尔、康德与海德格尔的思想遗产,坚信人与动物之间存在着无法逾越的鸿沟。由于两个传统在根本立场上就水火不容,所以拟人论的争议注定难以达成和解。
约纳斯或许难以证明拟人论的准确性,但却能证明其有益性。《生命现象》的终章表明,他之所以坚定地选择拟人论,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人类中心主义,旨在从有机体哲学过渡到人的哲学,从自然过渡到伦理,“通过心灵与有机体以及有机体与自然的连续性,伦理学成为自然哲学的一部分”。承接这条思路的是《责任原理》,约纳斯在此书中警告我们:生命是一种内在价值,我们有义务去保证一切生命的持存。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哲学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