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器尚象”是中国传统器物设计的基本理念。据《周易·系辞上》记载,“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制器尚象”的含义有两种理解,第一种理解是《周易·系辞下》本身的观点,认为制器所依据之“象”主要是卦爻之象。但是此说遭到了后人的质疑,如顾颉刚认为,“象”不是卦爻之象,而是自然万事万物之象;金景芳认为,不是卦象先于器物,而是器物先于卦象。这些质疑可概括为:“象”本身应作何解,以及“象”与“器”的先后关系是什么。所以,关于“制器尚象”含义的第二种理解是,造物的灵感确实主要来自万物之“象”,而非卦爻之“象”,但是器物造成之后却发现与卦象所揭示的机理相符合,卦象可以很好地解释器物的内在机制。“象”与“器”的关系应该是,在创造的语境中,是万物之“象”先于“器”,而在解释的语境中,是“器”先于卦爻之“象”。在这个意义上,“象”既包括万物之象,也包括卦爻之象。
中国哲学的“象思维”
古人“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体会出其中所蕴含的物象、性象、意象、道象,即“取象”过程,然后在器物中把所取之象表达出来,即“造物”过程。取“象”层次的高低决定了造物水平的高低。较低层次的“象”是“物象”,即直接模仿事物的形象,如模仿各种动物造型的陶器、青铜器;比“物象”高一层次的是“性象”,它不再是简单地模仿,而是对物象进行再加工,如根据带刺的茅草发明锯子、根据亭子发明伞、根据鱼尾发明橹等;比“性象”高一层次的是“意象”,它体现出的想象力更为丰富,如马镫、针灸铜人、浑天仪、围棋等;最高层次的“象”是“道象”,它是对事物内在规律把握的结果,如透光铜镜、被中香炉、鱼铣、回音壁、欹器等。
“制器尚象”思想的出现与中国哲学的思维特点是分不开的。中国哲学由于预设了“道”的不可言说性,对语言、逻辑等形式化表达手段不是特别重视,甚至有一种反语言、反逻辑倾向,如儒家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道家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禅宗的“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等。在中国哲人看来,用语言和逻辑表达出来的“道”只是低层次的“小道”,真正的“大道”是不能用语言和逻辑表达的,语言和逻辑只是通往“大道”的阶梯,其本身并非追求的最终目标。
鉴于上述认识,中国哲学没有走上形式逻辑的道路,而是发展出一种与西方逻辑思维不同但互补的思维方式,王树人、喻柏林等人把这种思维方式概括为“象思维”。既然“道”不可言说,那么就不能对它进行直接的规定,只能通过“烘云托月”这种间接、迂回的手段来给予一种提示,靠个人的联想与体悟来实现对事物的认识。这种思维不是直接从概念出发,通过形式逻辑的手段建构一套关于事物的公理化体系,而是借助直观、隐喻、类比、象征、意会、顿悟等手段来把握世界。
发掘“象思维”的价值与意义
“象思维”体现在中国文化的各个方面,书法、绘画、武术、诗歌、音乐、中医、造物等文化样式都深受这种思维方式的影响。在造物领域中就体现“制器尚象”的思维方法,这种思维方法使中国传统造物呈现出鲜明的文化特色与永恒的艺术性,在世界舞台上赢得了很高的声誉。但近代以来,随着中国国力的衰弱带来的文化的衰落,这种思维方法逐渐被人遗忘,甚至被视为神秘、原始、低级的思维方法,这是对“制器尚象”思维方法很大的误解,因此有必要对它的价值与意义予以澄清。
第一,“制器尚象”是一种生成性的思维方法。在本体论层面,西方哲学预设了一个“不变”的世界,而中国哲学则预设了一个“变”的世界。在认识论层面,西方哲学走上了形式逻辑的道路,而中国哲学则走上了辩证法的道路。前者试图用形式化的概念和逻辑来框定这个世界,其思维呈现出现成性、实体性的特点,这样造成的结果是把本来流动的世界凝固化了,它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一定范围内是有效的,但毕竟没有反映出本真的世界。用海德格尔的话说,西方的形而上学是用“存在者”代替了“存在”,造成了“存在”的遗忘。中国哲学则一开始就意识到语言、逻辑的局限性,认为通过概念不能真正把握本真的世界,而只能采取其他的途径来表达,这条途径就是“立象以尽意”。它不同于概念思维的地方在于,其是一种生成性、非实体性的动态思维。既然世界是变的,是不断生成的,那么认识形式也相应地是变的、生成的,否则就会把本来丰富多彩的世界压缩进一个干瘪的概念牢笼里,这无疑是削足适履之举。
第二,“制器尚象”是一种诗性的思维方法。海德格尔在认识到西方形而上学的局限之后,主张通过“诗”的方式来显现世界,“象思维”恰恰满足了这种诉求。既然语言不足以表达本真的世界,只能通过非语言之途的“象”来实现,通过直观生动的诗化形象,本真世界得以显现。“象思维”对本真世界的把握不是通过“普遍规律”来表现的,而是通过“典型形象”来表现的。然而,正是这种看似“特殊性”的形象却保存了一个完整的世界,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因而具有了永恒性,而看似“普遍性”的规律却只是展示了世界的一部分信息,总是会被后来的理论所取代,因而只是暂时的存在。另外,与概念思维的固定性、精确性不同,诗化形象具有开放性、多意性的特点,给人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丰富想象,不同的读者可以从中读出不同的含义,这正是世界的动态性所要求的表达方式。
第三,“制器尚象”是一种原创性的思维方法。只有打破概念思维的束缚,回归到事物本身,才能更好地进行创造。概念思维也可以进行创造,但是创造更需要的是打破规则。换言之,只有先回到“无”的境界,才能避免原有的成见,站在规则之外反观原有规则的利弊,为寻找新的更好的道路提供可能性,从而带来原创性的发现。如果把认识活动分为“发现”和“辩护”两个阶段,那么“象思维”在“发现”领域起到的作用更大,而概念思维则在“辩护”领域起到的作用更大。“象思维”通过想象、直觉、类比等非逻辑的方法更容易产生新的观念,它一开始可能并不成熟,但为后面的工作指引了方向,在新观念的指引之下,概念思维此时才有了目标,即对新观念进行论证与检验。当我们能够体悟到“大象无形”之“原象”时,其思维境界将会进入到一种“无待”的自由之境,其创造力将是巨大的。
综上所述,“制器尚象”方法蕴含着一种生成性、诗性、原创性的思维方法,是“象思维”在造物领域的集中体现。“象思维”与西方的概念思维是互补关系,没有高低之分,不能用前者贬低后者,也不能用后者压制前者。在当前概念思维占据统治地位的情况下,我们应给予“象思维”更多关注,认清概念思维的适用范围与局限,提高在概念思维和“象思维”间转换的能力,从而提升我们的原创力。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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