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难以理解“包法利夫人”——爱玛,认为福楼拜笔下的她,一生被“欲望”驱使,为“爱情”买单,受到欢愉、激情、爱恋等种种浪漫语词的蛊惑,不惜献身爱情,以殉道者身份走向自我毁灭。单从阅读的角度看,对于被爱摧毁的爱玛,同情之余,颇有些不以为然;而从观念史的视角进行反思会发现,推崇天才、想象、自然、情感等的浪漫主义在艺术的逻辑中具有异乎寻常的魅惑力。问题在于浪漫主义的本质是什么?同样是关切“人”这一主题,才“受洗”于启蒙理性的人类为何会掉转方向走向吞噬自我的舛途?在耀眼的理性主义之外,人类究竟在期待什么?《浪漫派为什么重要》(Why the Romantics Matter,2015)是彼得·盖伊60年学术收官之作,于现代主义的艺术问题中提取浪漫主义之价值,在“追踪+回旋式”的写作笔法中,明快简洁地勾画出浪漫主义之神髓,以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智慧回应了上述问题。
自19世纪以来,对浪漫主义的研究历经极盛、衰落、涅槃,逐渐累积为一座思想史的“冰山”。20世纪中期以来,以阿瑟·Q. 洛夫乔伊的《观念史论文集》(Essays in the History of Ideas,1948)与以赛亚·柏林《浪漫主义的根源》(The Roots of Romanticism,1965)两书最为经典。作为观念史学家,两位思想者深知观念造成的后果往往会出乎肇始者之本意,观念一旦付诸实践就会变身,待其重现则早已不复初衷,对观念的认识要寻其根源。因此,二人注重分析浪漫主义在不同历史时期和不同思想领域的面貌,以理清浪漫主义的起始和根源:洛夫乔伊区分诸种浪漫主义,认为存在着德式、英式、法式等诸种浪漫主义的起源;柏林强调17—18世纪的德国思想中涌动着的那种“受伤的民族情感和可怕的民族屈辱”“才是德国浪漫主义运动的根源所在”。与两位追溯思想起源的破解方式不同,盖伊更强调时代关切。在皇皇两卷本的《启蒙时代》(The Enlightenment: An Interpretation,1966、1969)中,他曾以雄健的笔力记录了人类命运大转折的高光时刻,刻画了理性巨轮启动的时代盛景。基于这样一种知识前景来审视作为理性叛逆者的浪漫主义议题,盖伊轻而易举地探触到“冰山”底座。《浪漫派为什么重要》沿着合并“复数”的浪漫主义共性之路线,在现代主义躯体中提取出母体意义上的浪漫主义精神价值。
《浪漫派为什么重要》中有一节是围绕王尔德这一经典人物的性格与命运来破解浪漫主义。作为19世纪后期最有影响力的唯美主义者,王尔德最著名的主张正是“为艺术而艺术”,而盖伊一把撕去“为艺术而艺术”这一口号的思想伪饰,以“为艺术家而艺术”为题描写王尔德其人。他关注王尔德与陈词滥调、老生常谈进行的斗争,与家中墙纸所代表的典型幸福居家男人的自我身份进行的斗争;记述了王尔德的“希腊式”爱情,并不惜为此惹上官司,又在引火烧身被公诉乃至身陷囹圄后仍拒绝逃亡海外寻求庇护等“轶事”。盖伊认定,“为艺术而艺术”的宗教式主张背后更多是一个“艺术家”对那无趣而喧闹的、假正经的西方中产阶级的有力冒犯与嘲讽。在无止境的反叛中,求仁得仁的王尔德沦为艺术“宗教”的殉道者,但据此,盖伊认为王尔德和尼采一样都既是浪漫派的继承人,也是现代主义艺术的施力者。
从这一视点出发,就能很好理解那位债台高筑的包法利夫人了。爱玛对爱情的狂热,为现实主义的《包法利夫人》涂上了深重的浪漫主义底色。关于这一点,白壁德认为尽管19世纪后期兴起的现实主义试图取代浪漫主义,但其实二者只不过是自然主义的不同面相,并没有方向性的根本变化;而福楼拜等现实主义写作,都只不过采用了一种貌似冷静、科学、冷淡的虚饰手法,本质还是腐朽的、玩世不恭的泛情主义,带有明显的浪漫主义色彩的想象。确实,福楼拜笔下,浪漫是爱玛的“原罪”。有人将爱玛与安娜·卡列尼娜相比较,认为安娜更值得同情,因其反叛实出于无奈,罪在其不幸的婚姻;而爱玛是自寻烦恼,她的婚姻和家庭本是多么完美啊。果真如此么?在丈夫夏尔眼中,“宇宙再大,也大不过她(爱玛)纺绸衬裙的裙摆”,而决意赴死的爱玛 “想到上天一意同她为难,反而骄傲起来”。爱玛的“原罪”在于不甘与庸常为伍或向世俗妥协——一种骄傲的、誓要异于俗世的浪漫精神。
是的,爱玛吞下砒霜的那一刻,福楼拜这个冷血杀手杀死了傲骄的浪漫派;但当福楼拜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时,浪漫精神才是他内心深处难以遏制的激情冲动。
显然,爱玛和王尔德是同类人,尽管他们是失度的,但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一种不甘寂寂的冲动和激情。这种激情在平庸时代是多么格格不入啊!但一如康德所反对的那样,面对自然与社会,一味地顺从于外在的必然性,而失去愿意为之生、为之死、为之奋斗的内心价值,这是一个时代最大的不幸。好在人类从来没有真正失去浪漫与激情,而这种追求新异的浪漫精神在艺术中繁衍出波德莱尔式的、震惊的、夸张的、永远求新的现代主义,盖伊称之为“新浪漫派”。
因由复杂的浪漫主义挑衅常规繁衍而来,现代主义也同样于彼此间充满了分歧。不过,共性总归是有的。在“浪漫主义心理学”一节中,盖伊尝试聚合这一盘散沙。他说,西方“新浪漫派总是朝着对手大骂,这掩盖了一个事实:他们自己的阵营并不比他们的对手更加团结”。先锋者内部的冲突与他们的和谐一样,非常具有代表性。现代文化的地图就像尼罗河三角洲一样,记号之间纵横交错、臃肿不堪,但它有统一的立场。“存在着敌人,并与之战斗”,这一口号的黏合力一般,但作为现代主义的标签却合宜。
惋惜的是,作为浪漫派子嗣的西方现代艺术,尤其是后期的现代艺术,对资本却之不恭,受之无愧,那种极致纯粹的、决不妥协的浪漫主义精神几近泯灭。“这丰富多彩的浪漫主义旧时光曾经第一次质疑了古老的传统,并让小说家、诗人、作曲家、画家、剧作家以及建筑学家明白其开创者的激情来自何处,以及在那个世界中还有多少依然存活,然而这些曾被不公正地遗忘过。”盖伊作如是结语。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学研究》主编、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