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有一个“偏见”,那就是教“古代文学”课的老师年纪要大一点,年纪太轻味道出不来。熊清元老师很符合我心中的“标准”。他穿着朴素,貌亦清癯,很有民国年间学者的样子。有时候,我在脑海里会给熊老师换一身长袍,加一副圆圆的眼镜,那就十足神似了。
熊老师其貌不扬,身形瘦小,走在路上很容易被人忽略,用一个词形容就是“短小精悍”。但上过熊老师“古代文学”课的人无一例外都会对他留下深刻印象。也许是我本身对古代文学就有兴趣吧,所以听讲特别认真。熊老师上课的一大特点是背功极为了得。他上“《离骚》”课,就把《离骚》背一遍,这对我们这些刚上大学不久的人来讲,就像在脑海里扔了一颗炸弹,始终忘不了。背完后,熊老师会逐字逐句解读《离骚》。我记得,关于屈原出生的问题,熊老师先是引经据典,再讲述他的看法,光是这一问题,他就讲了很久。
熊老师讲《春江花月夜》时,仍然是先吟诵一遍——虽然他略带口音的普通话并不标准——但熊老师是自带“节奏”的人,这首诗的意蕴在他半眯着眼睛,缓缓晃动的身躯中,不自觉地被“带”了出来,诗中那朦胧之美,我们仿佛触手可及。可惜的是,熊老师的课只上到晚唐,后面因他有事不再上了。
熊老师上课时,语速不快语调不高,解读作品就像清泉石上流,又似冬天里的小雪悠悠地下,不紧不慢。我忽而想到,若能在教室里放置一个红泥小火炉,师生一起围炉夜话,那就格外有味了。熊老师曾经对我们说,他很欣赏闻一多的《宫体诗的自赎》一文。闻一多在西南联大讲《楚辞》,有学生回忆,待黄昏日落之际,三两学生围坐谈文论道,闻一多抽着烟斗,如若前面坐着男同学,还微笑着递给他吸一吸,还要讲“痛饮酒熟读《离骚》方可为真名士”。这已是广为流传的故事了。
古代文学有非常强烈的人文色彩,除了讲授知识,还得领受那一份修为。在我看来,熊老师就是古代文学的最佳代言人之一。他给我们上课,虽然不可能像闻一多那样率性,但其实打实的“硬功夫”已十足让人佩服。我们当时用的教材是袁行霈的四卷本《中国文学史》,朱东润的六卷本《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熊老师讲到哪一段,就能背出哪一段的作品。他的讲法一般是,提要钩沉介绍背景大意,先宏阔概述,再细剖作品,让学生对历史和作品都有基本的了解。
人的记忆也许就是这么奇怪,熊老师说的那些大意我几乎都忘了,但他分析作品时的模样我印象尤深。如《西洲曲》最后四句:“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熊老师解读这诗里的离人心绪,就联想到古代征战抓壮丁,伤亡太多,他便微微扬起手,微微蹙着眉,意为难以想象的悲惨。
大三的时候,我又选了熊老师的课“齐梁宫体诗”。后来才知道,这才是熊老师的专精之所在。当时,选课的人很少,他给我们讲那一时期的杀伐内乱,引用古书“舟中之指可掬”,意思是砍断的手指可以捧起来,于是微微蹙着眉,做了一个捧手的动作。我的印象极深。
熊老师不说大话不言空话,凡是自己做不到的绝不要求学生。他曾讲到过他自己的人生经历。一次,他在水稻田插秧,抬头看见邮递员骑着绿色自行车飞驰而过,他便想他以后也要如此生活。这让人不禁联想到陈涉辍耕垄上的故事。熊老师那一代人受过累吃过苦,无比珍惜学习的机会,他将无常的人生际遇之感融贯到文学解读之中,做到心与心的体悟,于是味道就来了。
我也是农家出身,家境不好,妈妈早逝,当初学中文就是想“拯救”一下自己灰暗的心情。熊老师在课堂上讲的他那些20世纪70年代末的农村体验,于我心有戚戚焉。我在心里一下子就对这位老师产生了课堂之外的亲近感,很想找熊老师聊一聊自己的心事。于是,在熊老师讲完《诗经》的课间,我鼓起勇气跟他说有问题请教。他微微一笑,带我到教师课间休息室,让我坐下,慢慢说。
我大概没有再向第二位老师这样一股脑儿地把自己的家庭状况以及考研的想法全盘说出来了。熊老师跟我讲了很多,其中一句话是:小伙子,路要自己走。他有一个动作我至今也不能忘记,那就是他很认真听我叙述的时候,枯瘦的手一直摩挲着保温杯。我并不想从熊老师这里获得心灵鸡汤式的安慰,熊老师亦不会这样做,他的奋斗经历就是我生动的学习榜样。我当时的想法就是想找一位在学问上令我佩服、有类似生活经历的老师,跟他说说话,聊一聊。熊老师可能不知道,那一天他认真聆听了一位毫不熟识的学生絮叨了那么多那么久,我心里感到了暖流的涌动。算起来,这次谈话已是15年前的事了。
熊老师给我们上“古代文学课”是在2007年,2009年我们毕业时他正好退休。2019年,在我们本科毕业十周年之际,举办了一个纪念会。我听参会的同学说,熊老师也到会了,他穿着布鞋,领口打着补丁,拿着一把蒲扇,说说笑笑,很开心的样子。我想这是熊老师一贯的风格,没必要突出什么,一切都刚刚好。我经常想,学问是什么样子,该是何种气质,往往在研究学问的人身上就能体现出来。但我们作为熊老师的学生,都能感受到他在学问里找到了快乐,找到了身心安顿之处。我很想用一个词来形容熊老师,那就是“君子固穷”。我相信“君子”仍然存在,熊老师就是明证。
时光的河一直翻滚着往前走,裹挟着烟尘泥沙。我们怀念旧时月色并不是空自嗟叹,而是我想成为他那样的学问家。如果还有机会,真想回到往日课堂,听他再讲一次《离骚》。
(作者单位:江苏理工学院文旅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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