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多倚江傍河而筑，如果城市被一水隔开两地（或三地，或对岸是另一座城市），其间轮渡便应运而生了。

　　以武汉为例。清代叶调元的《汉口竹枝词》：“五文便许大江过，两个青钱即渡河。去桨来帆纷似蚁，此间第一渡船多。”可以想见，当时渡船之繁盛。渡船以“划子”、帆船居多，晚清始有蒸汽机的小火轮，俗称“轮渡”。此后，过江过河便是轮渡“一统天下”了。直至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三镇往来，仍以轮渡为主，不过船已改成柴油轮机了。

　　轮渡票价6分，很便宜，但在安全与快捷上，与叶调元时代已不可同日而语。

　　码头与趸船之间有栈桥连接，称为“跳板”。跳板原先是厚木板做成的，踩上去，稍用力便会被弹起，后来改成铝制的，性能差不多。我有时故意踩重几脚，那种被弹起的感觉很爽。充作候船室的趸船，人总是满满的，有时挤不下，乘客便等在栈桥上。

　　一看到轮渡徐徐而至，挤在趸船里的人便骚动起来。且莫慌，来船要与趸船先“捆绑”。只见船员拿着小膀子般粗的缆绳——绳头已用铁丝结成绳套，来船一贴拢趸船，守候在趸船上的船员便接过绳套，框在趸船的圆铁柱上。这边，船上的船员便“打襻绳”：两只粗劲的大手将缆绳的另一头一曲一拐、一缠一挽，像揉面团似的牢牢缚在船上的圆铁柱上，这样两船便“绑”在一起了。“打襻绳”既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巧就巧在缆绳缚在圆铁柱上，看似死扣，其实是活的，船将开时，船员迅疾将绳头从扣里扯出，船就松绑了，那边趸船自然也将绳套取出，挂在来船船舷的铁钩上，船就可以开走了。“打襻绳”是船员的基本功，不练的得心应手，休想吃行内这碗饭。

　　乘客先下后上。趸船的铁栅栏一拉开，下船的乘客便奔涌而出，打头阵的是自行车“集群”，后面则是纷乱的人流，“呼呼啦啦”过栈桥，蹬坡道，出码头，四散而去。船上“清场”直到最后一名乘客离开，趸船入口的闸门才“哐啷啷”一声打开，人们一窝蜂争抢上船，船上的座位有限，谁抢到谁坐，都是上班族，忙累了一天，在船上悠然地歇20分钟（20分钟一班船），是难得的享受。

　　我不抢，也很少坐，我爱凭栏。欹倚在栏杆上，看船尾翻起的浪花，看逐船而飞的江鸥，远眺苍翠的龟山。龟山高不足百米，山形舒缓、浑圆，山上没建电视塔前，龟背、龟首、龟尾毕现，真乃“若巨鳌浮水上”。滚滚汉水绕着龟尾，与长江相亲，汉水像小家碧玉，长江则是雄伟大汉；汉水清绿，长江浑黄，二色泾渭分明，却又盘旋缠绵，共同构成三镇的水上奇观。

　　上水船走“/”形，下水船走“S”形，在江上交错往来，乘风破浪。江上若起了5级左右的大风，船会踏浪而行，人随之在船里晃荡，这种晃荡感比在跳板上被弹起还刺激、好玩。风再大，船就停航了。

　　新建的轮渡，在上层设有一排排带靠背的座位，像个迷你剧场。前面的空地自然成了“舞台”，一些做生意的瞄准“商机”，在舞台上“带货”，有推销化妆品的，有卖日用小家什的，也有略施粉黛、扮相勾脸唱小戏的，还有把钢筋缠在脖子上表演所谓“硬气功”的……收钱的手伸过来时，坐在椅子上的看客，多少要“赏”几个，也有白看一文不出的，也有低头看书、看杂志的（那时没有手机），毫不理会。周遭转悠着背着木箱或拎着保温瓶卖冰棒、雪糕的。天气虽热，船上则是风凉世界。

　　天热，底舱的轮机房就苦了。我从铁条隔板往下看，两位机师上身肉袒，犹是满身油汗，一只电扇摇头晃脑地吹着热风，机声“呱嗒呱嗒”地震耳，彼此说话听不见，靠打手势。一股混着柴油味的热浪冲上来，我忙走开。

　　冬天下面就舒服多了，机师不用穿棉袄，只穿件卫生衣，喝喝茶，轻“车”熟路，很闲暇地操作。

　　可冬天乘客就遭孽（可怜）了，船窗上没有安玻璃。有的窗洞黏一块塑料布，但不久就破了，也有用麻袋、草帘临时凑合的，皆不济事，船一开，满船寒风。人各自找角落避风。我找到轮机房的上层，肩背贴壁而立，壁上有热感，庶可避寒。冬天坐轮渡的少。

　　星移斗转，这一说自然是数十年前的事了。如今，江上长桥如虹，江底隧道、地铁如潜龙穿行，“天堑变通途”。江上的“划子”、帆船早几代就已绝迹。轮渡也还有，不过大都成为游船。坐在簇新、舒适的船舱里，隔窗观景，乘风破浪。

　　轮渡曾是江城必不可少的风景线，给人以琐碎而切实的回忆，“烟波江上使人愁”——乡愁，旧事物总能引起人的乡愁。叶调元倘在今天，或许会有新的《竹枝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