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叶”的成色
2021年03月19日 08:39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3月19日第2129期 作者:魏建

  1月25日,即蒋心焕老师逝世后第三天,我与四位师弟师妹陪同蒋老师的儿子儿媳孙女到济南福寿园文星园安放骨灰。安放结束,我们拜谒了朱德发老师墓,相距十几米,两位老友相邻而眠。

  1981年8月,青岛汇泉湾太平角宾馆,我第一次参加学术研讨会。会上会下,我记住了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那天午饭后,在海水浴场旁边,我碰上几位会上的老师,都是山东师范大学的,正在打听到哪里可以买游泳裤。我去帮他们买来,本不想收钱。朱德发老师“命令”似的要我收下钱,那高亢的胶东音调“惊动”了周边很多人;蒋心焕老师操着温柔的南方普通话,在旁边笑眯眯地劝着,直到看我把钱收好。这是我对两位老师最初的印象。

  两位老师几乎同龄,当时蒋老师的职称和学科地位都比朱老师高。两年后,山东省中国现代文学学会成立,田仲济先生当选会长,蒋老师是最年轻的副会长,朱老师任秘书长。1985年,我到山师读硕士研究生,蒋老师是教研室主任,副教授五年已具备晋升教授的资格;朱老师刚被任命为教研室副主任,依然是讲师。

  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在山师创建得很早,1955年被当时的高教部首批批准招收该专业的研究生。直到1978年,山东省属高校文科的研究生导师只有田仲济教授。就在我读硕士研究生期间,山师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经历了重大的人事变更,先是学科奠基人田仲济先生退休,不久后学科带头人冯光廉老师调离。谁来领导山师这个品牌学科呢?论学科地位和资历首推蒋心焕老师,论学界影响和原行政职务可以考虑宋遂良老师,论科研成果和学术影响应是朱德发老师……或许有人会想象出争斗的场景,结果任何冲突都没有发生。朱德发老师成了山师现当代文学学科的又一面旗帜,而蒋心焕老师就是那个举旗的人。

  1985年,郭济访、万直纯和我成了蒋老师的开门弟子。郭兄是江苏人,毕业后去了江苏文艺出版社。万兄是安徽人,毕业后入职安徽教育出版社。我毕业后则留校任教,一直在老师们身边,经常听他们讲过去的事情。

  蒋老师生长在江苏南通城里,祖父在上海的盐栈做司账,父亲在钱庄当差;朱老师生长于山东蓬莱乡下,祖父是农民,父亲是80年前的农民工,病死他乡。蒋老师5岁读私塾,7岁多进入当地最好的小学,毕业后由于学习成绩好,被保送进入南通师范学校,毕业即考入山东师范学院中文系;朱老师断断续续读完高小,当时教学条件极差,常常是老师和学生只能蹲在地上写字。蒋老师娶的是大学同班同学;朱老师接受的是包办婚姻。蒋老师从小就多次去过上海;朱老师27岁以前所到最远的地方是县城。蒋老师本科毕业后,得到了田仲济教授的指导,还到武汉大学学习两年半,受到研究生式的学术训练,指导教师是刘绶松教授;朱老师始终没有学业上的导师,也没有给任何老师当过助教。蒋老师开始学术研究的时候,朱老师刚上大学,学术起步晚了十几年。

  如此说来,蒋老师似乎更应该成功,因为朱老师早就“输”在起跑线上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人生的路上充满变数,每一步都有N种可能。谁也不知道,迈出这一步的每一种可能,与后面第N步的N种可能之间具有怎样的联系。例如,蒋老师学术起步早本应是好事,但在思想解放的背景下,已经固化的学术思维就不是好事了,难以接受新的学术话语;反之,朱老师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前几乎没有学术研究,学术思维较少被固化,以新的学术话语进行学术创造也就相对容易。

  每个人都是不可复制的独特存在。朱老师的低位逆袭,尤其是晚年的学术“逆生长”,只能是朱德发式的;蒋老师的特点,总是让人联想到“温良恭俭让”,当然是蒋心焕式的“温良恭俭让”,是他独特的“命”和“运”造就的。

  我曾以为“温良恭俭让”是很多优秀人物的品德,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见的人多了,才发现这品德是极为稀缺的。这在蒋老师所经历的艰苦卓绝的战争年代、力争上游的建设年代和竞争创新的改革年代,都是难以兼容的。因为这一特点,蒋老师的个性隐而不彰,更多体现在生活细节中。

  比如,别人说话的时候,他总是认真倾听,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无论是著名学者还是普通学生,一概如此,几十年来一贯如此。再比如,蒋老师平时说话声音不高,在公共场合更会压低声音说话。后来,在许多公共场合,听不到却“看”着人家交谈,我马上会联想到蒋心焕老师,一次次为自己的高嗓门感到羞愧,也更明白我与蒋老师在修养上的差距。所有这类生活细节透露出他骨子里对他人的尊重。在我的记忆中,蒋老师没有小瞧过任何一个人,始终如此。

  除了低调谦和、温柔敦厚,蒋老师还以最听老师的话而闻名。对老师的指示,无论赞同的或不赞同的,他都会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蒋老师从1958年做毕业论文,到80年代一直研究小说,是国内第一部《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四大主力作者之一。而田仲济老师偏爱杂文和散文,动员蒋老师研究散文,蒋老师就转向了。田老师接手《中国新文艺大系(1937—1949)散文杂文集》的主编任务,也是蒋老师帮他编成的。

  蒋老师并非生来温顺。很多年前的一天晚上,在我的单身宿舍,他与我聊了很久,曾提到他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为同学打抱不平,公开顶撞了当时教育局局长的儿子,后来被人暴打,施暴者里有人竟拿着手枪。

  那天晚上,他更多的谈话是为编《中国新文艺大系(1937—1949)散文杂文集》而犯愁。我想要帮他,却被婉言相拒,反复强调老师交代的事必须做,我听出了他的不情愿。他焦虑着,生怕漏掉这一时期好的散文杂文,自责缺乏文献史料的功夫。这项工程卷帙浩繁,当时蒋老师已是满头白发,那些日子他与民国年间的书籍、报纸、杂志相伴,在尘封土掩的历史文献中钩沉、校勘,花了很多年才做完。样书出来,是16开本、1000页。我向蒋老师祝贺,他却很平静。

  从此,蒋老师真的开始研究散文了,不知是他自觉转向,还是为老师改变了自己的学术志向。我听说,蒋老师还帮他的多位老师做了很多事情,尤其是一些勉为其难之事,他都竭尽全力去做,而且被他帮助过的老师一定看不出不悦之色。当年,子夏向孔子问孝,子曰:色难。对老师几十年如一色,更难。就我所见,蒋老师40多年来对所有人都是和颜悦色。张杰老师1962年来山师跟田仲济先生进修。他说:对蒋心焕最深刻的印象,是他对薛绥之、林乐腾等“右派”老师的态度,没有避之唯恐不及而是平等相待。

  1991年起我担任山东省中国现代文学学会秘书长。1996年学会换届时,田仲济会长已经快90岁了,他早就屡屡要求退下来,换年轻人。当时的朱德发老师已经硕果累累、大名鼎鼎,本应是最具竞争力的候选人,但包括会长在内的少数学会领导更看好蒋心焕老师,蒋老师却极力推荐朱德发老师。直到研究换届的最后一次常务理事会议之前,我们在田会长家商量换届的事。田老再一次劝蒋老师接任,蒋老师极为严肃地对田老说:会长就是朱德发,不要提我。这很可能是他绝无仅有的一次违抗师命。后来,朱老师顺利当选会长,但我知道,并非没有悬念。

  提到与朱老师的关系,蒋老师跟很多人打过这样的比方:朱德发是一朵大红花,我就是绿叶。当年,田仲济先生在学科和学会当红花的时候,蒋老师是绿叶。后来,冯光廉老师担任学科带头人,他还是绿叶。到了朱德发老师后来居上,尽管两人有过隔阂和矛盾,但为了学科的事业,为了学会的发展,蒋老师甘愿做朱老师的绿叶。结果,两人从不齐心可协力的同事关系,变成推心置腹的好友关系。世上绿叶多,红花少。想做红花的多,愿当绿叶的少,一辈子甘当绿叶并拥戴别人当红花的更是罕见。

  十年前,蒋老师罹患前列腺癌,去年9月初又发现了食管癌。再三询问,医生才露了底:还有3—6个月的生命。蒋老师的研究生弟子们不约而同地思考着:能为老师做点什么?

  一位师弟建议、策划并监制成一本精美的画册:水晶材质的封面,除蒋老师的介绍和照片外,每一页都是蒋老师与他的一位研究生弟子的合影,和这位弟子为蒋老师写的短文,文字间跃动着一颗颗感恩的心。不到十天,画册做成,题名《老师,您好!》,赶在教师节前送到蒋老师手中。从那刻起,反复欣赏这本画册,成了蒋老师在病床上每天的“功课”。

  弟子们为老师做的第二件事——举办“米寿”庆典,做这件事也是为了让甘为“绿叶”的蒋老师当一回“红花”。2020年12月12日是蒋老师88岁生日,按传统称为米寿。由于疫情防控的要求,我们不能进入病房当面贺寿,于是举办了一个线上的庆典。庆典仪式16:08分开始,这个时间年月日时分相加正好是88(20+20+12+12+16+8=88)。此刻,天南地北的蒋门弟子都登录腾讯会议与导师相会。蒋老师借助弟子们赠送的平板电脑,接受来自四方的、各具特色的祝福。弟子们集体赠送的最大礼物,是一位师妹请济南最好的花艺师设计的花艺作品,作品的主体是一株松树,山形。设计师表达了许多寓意:师恩如山,寿比南山,松树的生命力……我们更看好这“花”主要是“绿叶”。这些年来,我们这些弟子不同程度地都有过“红花”般绽放的一刻,而那一刻都会想到蒋老师。

  蒋老师最听老师的话,晚年也很听弟子的话,但有一次例外。2018年7月16日中午,36摄氏度高温。85岁重病缠身的蒋老师,执意要出席朱德发老师的遗体告别仪式,多位弟子反复劝说都没用。从告别厅出来,一向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蒋老师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拿着手绢不停擦眼泪。

  我相信灵魂不灭,但总想不出蒋心焕老师与朱德发老师灵魂相遇的情形,只能想到:那个世界里无所谓红花,也无所谓绿叶。

责任编辑:宗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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