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与酒、中国文人与酒的关系,具体到陶渊明及其所处的时代,尤其显得特殊和富有意味。在萧统看来,陶渊明饮酒、写酒本意并不在于酒,而是“寄酒为迹”,通过酒来显示自己孤高不群和独立卓绝的人格追求。
陶然自乐 物我两忘
陶渊明好酒好饮,这在他的诗文中有丰富的描写。耕耘、收获、花竹掩映、琴酒自娱,是陶渊明所期待的田园生活的全部内容。“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停云》其二),“斯晨斯夕,言息其庐。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时运》其四),这样的生活干净、简淡、朴素,却又饶有情致和兴味。
辞去彭泽县令,陶渊明回到庐山脚下的乡村,因为摆脱了名利得失的袭扰,他在自得自在中体味到了酒境界的独特美妙:“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连雨独饮》)。酒在此时此刻,创造出的是一个独特的精神世界,人生的各种牵累都已远去,我亦忘、物亦忘,由此获得一种与宇宙相融相会、合而为一的玄妙体验,进入到“大适融然”(《晋书·隐逸传》)、忘物忘我的境界。
陶渊明的酒中乐趣,往往是深刻感知、体悟大自然,与纯朴的乡亲们相处相融,通过自己的劳动所得的。“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这就使得陶之酒有了自然和人文的宽厚背景,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深度和广度:“洋洋平津,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载欣载瞩。称心而言,人亦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时运》其二)平湖涨满了春水,漱濯之后神情快爽。远观风景,赏心悦目。人生但求称心,称心就容易满足。饮尽一杯美酒,让人陶然自乐。
“陶然”之“陶”在这里竟与陶渊明之姓“陶”相合为一,难以分辨。“陶然自乐”也因此成了表达发自内心的喜悦酣适、自得其乐的最好形容。由此,我们还会想起“陶醉”一词,除了酣畅地饮酒而醉、沉醉于某种事物或境界,“陶醉”的另一层意思,也该是说陶渊明醉酒或如陶渊明一样沉醉吧。
需要说明的是,陶渊明物我两忘之境界、返归自然之素心的获得,并不是单纯依靠酒精的兴奋和麻醉,而是由于醉之境界与艺术审美之境界相类似:超越利害,物我两忘,进入一种不受任何主客观因素干扰的虚静状态。更重要的是,陶渊明一生清醒理性,作为一个思想超前的诗人,他对于自然、历史、人生、社会的思考持续了一生,从未停止。酒或醉不过是使其持续的思考更加凸显和鲜明起来罢了。澄明的醉之境与澄明的人生之境一样,都是从容穿越了暗夜之后获得的。说到底,醉境既是一种淳朴自然之境,更是一种充分自由之境。在醉境中,饮者可以完全摆脱并消除社会生活特别是官场中“心为形役”(《归去来兮辞》)的分裂和痛苦,心灵是极度开放和自由的,与审美的虚静状态类似:心物融通,天人合一。
陶之酒自然真诚、适性适情,能在酒中发掘并享受种种幽情雅意:“潜不解音声,而畜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郡将候潜,值其酒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著之。”(《宋书·隐逸传》)“无弦”,自然也就无音,但无音才可能是大音,陶渊明追求的正是老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境界。
袁行霈认为,酒是陶渊明“人生艺术化的一种媒介”,也是他心灵的归宿和温暖,所以无论是饮是醉,给人的感觉都亲切得多,适意得多,也平和自然得多。陶之酒的一个鲜明的特点是,陶渊明并不在乎饮酒的对象,也不在乎饮酒的环境,他所珍视的是酒带给他的深味、真趣、真境。他要品赏,他要体味。于是,也就有了那些常人或许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举动。“真意”既得,陶渊明心无挂碍,一片忘机的天真悠然而降。陶渊明的酒境界完全是一个圆满自足的世界,他是这个世界的唯一主人。
诗酒相亲 世事挂心
清人毛先舒说:“靖节好饮,不妨其高。”(《诗辩坻》卷二)陶渊明好饮也善饮,但决不昏酣逃世,隐没醉乡,“既醉而退,曾不吝去留”(《五柳先生传》),“放欢一遇,既醉还休”(《酬丁柴桑》)。陶渊明知道止节,是宋代哲学家程颐赞许的饮者中的典范:“饮酒不可使醉。不及乱者,不独不可乱志,只血气亦不可使乱,但使浃恰而已可也。”(《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浃恰”,即和谐融洽。因为“浃恰”,所以能真正享受酒中真趣。饮或醉丝毫不妨碍他对真理的探求、对世事的挂记关心,“人生归有道,衣食故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旱稻》)的生存法则以及“桃花源”社会理想的提出,就是一个明证。这是陶渊明饮酒的高尚之处,也是他和追捧他的后世酒徒如王绩、白居易等人的本质区别。
王绩由隋入唐,仕途失意,其酒狂野恣肆,许多时候是为酒而酒,为饮而饮,恨不得与酒瓮为伴,抱着酒瓮入眠。“春来日渐长,醉客喜年光。稍觉池亭好,偏宜酒瓮香”(《初春》),“昨夜瓶始尽,今朝瓮即开。梦中占梦罢,还向酒家来”(《题酒店壁》),“年光恰恰来,满瓮营春酒”(《春日》)。王绩的注意力更多地在酒本身,自我麻痹,昏酣逃世,因此少了陶之酒的淳厚和韵味、深情和清醒。
白居易自称“异世陶元亮”,在陶渊明故乡江州司马的任上所作《咏怀》一诗,已经打消了前期与黑暗势力战斗的决心。“面上减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妻儿不问唯耽酒,冠盖皆慵只抱琴”,这一转变,影响了白居易的后半生。他认为,自己才行虽远不及古人,但在富贵、长寿、饱暖等方面已强于古代许多人,于是余下的事情就只剩饮酒了。“醉复醒,醒复吟,吟复饮,饮复醉,醉吟相仍,若循环然。由是得以梦身世,云富贵,幕席天地,瞬息百年。陶陶然,昏昏然,不知老之将至。”(《醉吟先生传》)所以在67岁时,他自号“醉吟先生”,决意唯与酒为伍。
陶渊明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大量写饮酒诗的诗人,但陶渊明不是为了酒而写酒。陶之酒,上承魏晋之风但又和魏晋有明显的不同。如“竹林七贤”的酒,刻意狂饮,放浪形骸,多数时候是喝给别人看的。阮籍的酒更是酒中有血:其母丧,“及将葬,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骨瘠立,殆致灭性,裴楷往吊之,籍散发箕踞,醉而直视”(《晋书·阮籍传》)。阮籍的80余首咏怀诗中,有两处出现了“酒”字:“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对酒不能言,凄怆怀酸辛”,却未触及酒的本质。
王瑶认为,在阮籍那里,酒只和他的生活发生了联系,“酒是酒,诗自是诗;诗中并没有关于饮酒的境界和趣味底描写”(《中古文人生活》)。唐人李中说:“犹怜陶靖节,诗酒每相亲。”(《春日抒怀寄朐山孙明府》)陶渊明使酒和文人的精神生活发生了紧密的、重要的联系,饮酒的境界是可以用诗表现出来的,而且成为后世文人不断模拟的范本。陶之酒,既与时代风气有密切的关系,又具有鲜明的个性特点。文人与酒的关系,至陶渊明已完全融为一体了,被代代传承,发扬光大,如李白、苏轼、元好问以及元散曲的诸多作家。
读陶诗,要知陶酒;饮陶酒,要懂陶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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