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煤一样燃烧
2019年08月16日 08:34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8月16日第1758期 作者:蒋新

  或许在我生命最幼稚的记忆版图上,留有太多太厚的煤炭雕刻,以至于每每看到那种叫煤或炭的黑块块、黑面面,甚至与煤炭相关联的火车、电厂、煤矸山、茶炉、电池灯之类的东西,便顿生出一种让自己都莫名其妙的亲切感。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煤炭所给予我的懵懂少年时代,带有许多涩味黑色,然而,煤炭点燃且徐徐释放的那种温度,在躯体里依然挥之不去,无法替代,如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诗经》响板和贝多芬的交响曲调,成为生命里行走的诗行。

  确切地说,我对煤炭的认知和感悟,源于干了一辈子煤矿工作的父亲。记不清是哪年,但记得那是个中秋过后的早上。已退休多年的父亲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瓜秧,忽然,他撂下手里的铁铲,大步走到炭窝旁,拿起一块书本大的煤对着太阳瞅。那煤是为过冬刚刚从煤场买来的。新煤乌黑透亮,飘着地下深处的新鲜味儿。那色彩,又像母亲给父亲准备过年穿的新衣裳。

  他举着那块煤喊我过去,让我也举着煤对着太阳看。问我看出了什么。我以为父亲发现了在煤块里隐藏的三叶虫、小鱼或者树枝树叶。煤矿所在之地,据说在亿万年前,是片辽阔浩瀚的海洋。这儿的地名至今带有许多海水味道,如“海眼”“淹地”,距离矿山七八里外的山顶还有片海浪般的“石海”,再远一点儿,还有“少海”。矿井小滑车日日驶过的山崖下,那大片可供采来玩赏的上水石更是美丽的佐证。

  那块煤显然不是收藏动物的化石,没有任何生命的印记与信息。我有些失望地把它放回炭窝里。

  父亲又弯腰拿起那块沾满手印的煤块,像把玩琉璃花球或内画壶的艺人,继续放在手上掂量。他认真地问我:“真没看出什么?”

  “真没有。”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是大山炭,不是小山炭啊。”

  父亲眼睛里闪着光芒,颇似下井时手里提着的矿灯。

  大山炭颜色乌黑,燃烧起来,大烟大火,但硬质略差,不耐烧;小山炭活泼乌亮、结实,如同举重运动员挺起的手臂,但硫多火焰小。平时家里买煤,常常买一半儿大山炭,一半儿小山炭,然后混合用。这次准备过冬的煤,买的全是小山炭,因为生产大山炭的煤井已经枯竭数年,早就停产了,只有生产小山炭的煤井还在运转。

  小山炭的煤井里怎么会有大山炭出现呢?父亲没有说,但把玩煤块的眼睛里,充满少有的好奇和迷惑。

  父亲在煤矿做了一辈子劳资工作,极少下井,但对当地煤炭和煤矿的了解,胜过清楚他自己的手纹。只要拿一块煤让他瞅瞅,那煤源于哪座煤井,属于第几行炭的判断,保准八九不离十。

  父亲对煤炭的笃爱和坚定,像院外那棵摇曳在崖头的老榆树。选择了,就毫不含糊地把根留住。在那里长叶,结果,至老,从此不再理会外面世界的精彩。

  人,能做到像块煤炭那样,真的不容易,在一个属于自己的炉膛里,用自身的温度给人烧壶热水,取取暖,或者烧红一块铁,锻打些器皿、农具或钢钉,就不枉来人间走一遭。

  父亲把煤炭当作书来解读。

  煤在我的眼里,是万年前一群虎虎生威的生命和生命的衍化。无论动物还是植物,无不以倔强、活泼和升腾的竞争姿态,按照适者生存规律,在太阳下和月光里,饮长河,吞风雪,潇洒释放只有一次的生命年华。一旦生命的奔跑、呼吸、吼叫与成长终止了,无论动物或者植物的部落,便挥挥手,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埋藏起来,沉于海底或者陆地深处,在那里闭关修炼“火一样的心肠”。

  它们似乎知道,万年之后,它们会以另外的形象和方式,继续出现在亘古不变的阳光里和月色中。

  因为物质不灭的定律就在那里,穿透时空而不变。

  煤炭是五行的火,又是五行的土。然而,在它们修炼的远古基因里,五行中的木,又一点儿也不少。五行占三,注定煤炭闪亮登场,耀眼而不俗。

  它们最早是以“炭”的身份出现在人们视野里,与可以拆开解析为“某某火”或“甘木火”的煤相比,煤的左右构合,哪有“炭”字的厚重和形象啊!尽管《说文解字》将炭解释为“烧木余也”,然而,又怎能不让人去想象,山崖深深浅浅的地方,才是黑炭隐居等待的宫殿。

  钻木取火后,炭便接力而来,将燃烧的火焰给需要温暖的世界。

  于是,走来的生命里、符号里,有了驱赶豺狼虫蛇的篝火,有了烤野兔、烤红薯的炭火,生炉子做饭和打铁冶炼的“清明上河图”,由“红楼梦”进入了“平凡世界”。美丽的青岛栈桥就是曾经的炭码头。还有蒸汽机呢,还有火车呢,还有发电厂呢,在煤炭的火焰下,世界有了奔跑的速度和巨大力量;有了发电的鼓动,照明、电脑和网络,以至充满生机的4G、5G时代的大写意大梦想,都在我们身边和手上任意跳跃着燃烧着。

  煤炭呢?煤炭去哪里了?为了清洁的空气,为了更多的白云蓝天,也为了给后人留下资源,生活中的煤炭越来越少,但是,让我们感受煤炭温度的日子却没有减少。当煤炭在电厂或者在什么地方彻彻底底把自己点燃焚烧、贡献出鼓荡你我的能量后,又挥挥手,化作天边的一缕青烟。

  回老家的时候,常眺望和回看那座已经燃烧成紫红相间的煤矸山,还有曾经灯光闪烁、运煤滑车穿梭不停的煤井。这一切都成为过去式。高耸的煤矸山褪去了英武的姿色,滑车进出的井口也被封闭,矿工上下井的罐笼也涂上一层天然锈斑,静悄悄的矿山在等待又一次凤凰涅槃。

  我在井口徘徊。看被煤粉熏染覆盖的那片黄土地,看竖立的井架和高立的铁桥,看伸向远处的钢轨……似乎在重新翻阅一部带着包浆的老书或经典。只是这书里排列的,不是印刷体或者手写体的方块汉字,而是用来记载、描写、比喻和讲述的物象存在。

  物象是无声的、立体的。炭或者煤自被发现、被挖掘、被点燃使用后,就以文明使者的身份,萌芽以至灿烂于文明的大舞台上。它不仅冶炼青铜器,锻打七星剑,而且是冲在一切文明前头的先锋。数千年来,在煤炭的身上,既凝聚着发现者的快乐、使用者的兴奋,也有贪婪者、掠夺者的狰狞,既有挖煤者的艰辛,更有反抗压迫者的劳工吼声、抵御外寇侵略者的殷红鲜血。如今,在开创新时代的路途上依然释放着追梦的炽热温度。

  黑乎乎的煤炭,不但成就女娲炼五彩石以补天,还以煤海的浩瀚与乌黑的躯体,为人类文明史奠基。数千年来,煤炭音符不改,痴心不变,以“烧掉我”的姿态,助力人们重新创造,沿着梦想奔跑。煤炭其貌不扬,但又卓然不凡,让我仰望。

  脚下的钢轨将我的思绪拉得像梦一样长,踏着锈迹斑斑的钢轨,将手中攥热的那枚石子使劲抛向山谷,朝一个叫“卫星二”的宿舍小区走去,去拜访像煤一样燃烧过的那些老邻居和老矿工们。

  煤炭不美,但神韵在。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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