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门下问茶
2019年06月14日 08:32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6月14日第1713期 作者:储劲松

  山雾茫茫一白,自山脚往山腰逐渐加深浓度,先是烟白,继而月白,最后是乳白,体量也逐渐庞大。及至到了石佛寺前,大雾混沌如汪汪千顷之波,把同行诸人、古松、顽石、荒寺、红豆杉、草径、众山和两百亩茶园悉数淹没。恍然间,肉身渐渐稀薄,轻盈通透,似乎轻轻一踮脚尖就能驾雾起飞,衣袂猎猎追随王乔而去。

  茶香亦复如是,先是幽幽一线,越接近石佛寺,茶香就越清晰越浓烈,昆虫一样成群扑入鼻孔,在胸肺里蓄积、凝结、抟转,然后随着呼吸一团团徐徐地漫溢出来,周身发肤衣衫都像在茶汁里浸泡过。久之,神智恍惚如痴。我醉过酒,醉过烟,醉过氧,每来一次石佛寺就再醉一遭茶。清人李庆辰写过一部《醉茶志怪》,其小说有蒲松龄和纪晓岚之风,也有荒岭野茶之味。他别号醉茶子,也常醉茶么?以为醉茶如醉酒,自己都能闻到身上的酒香和茶香。

  有人在山上弹古筝,是《二泉映月》,琴音淙淙破雾而来,月光一样融融泄泄。溪水也淙淙,鸟语也淙淙,密密的松林里复瓣的映山红艳如玫瑰,开得又寂静又热闹,是别一种淙淙。这个叫石佛村的地方,总会令人想到世外。此时已是四月底,时令即将入夏,岳西县包家乡石佛村茶园村民组的茶才刚刚开园采摘。一百多个采茶女分散在茶山中,雾太大,只能看到两三个,她们两手飞快起落于茶棵之上,雾中望去如同舞蹈,如鸟觅食,也如弹琴。

  斯情斯境,我也想提一只竹篮子,加入采茶的队伍。生在茶乡,打四五岁起,每年茶季我清早五点就跟母亲上山采茶。到了12岁左右,我已是村里有名的采茶能手,既快又好,远远超过母亲,家里的茶有好些年都归我采。

  采茶之技无他,专注而已,露水打湿裤脚我不知道,乌梢蛇、胡蜂和蜥蜴来访我不知道,鸟在鸣、花在开、覆盆子又红又甜我不知道。只知道到了早上七点,离茶山不远的县城,高音喇叭里会准时响起蒋大为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于是赶紧拎着篮子飞跑下山,回家匆匆吃过早饭去上学。

  采茶的时候,我心凝神聚眼疾手快,眼里只有一棵茶一枝茶,只有娇嫩的新芽。少年时,我并不喜欢喝茶,觉得苦涩,却很享受采茶,以为诸般农事多艰辛劳苦,唯有采茶十分诗意美好。被茶汁染得墨绿的十个手指,一整天都带着茶的清芬,课堂上可以醒脑提神。

  愣神的当儿,有人从小径上轻快地走过来,雾里飘飘然。他喊着我的名字,才知道是春生兄来迎接。他是我的本家,也是石佛寺茶园的主人,十年前他放下做熟了的道路桥梁工程,以外乡人的身份承包了这片茶园,与当地茶农签了30年合同,从此专心事茶,从此言谈无非茶事。我的朋友里有好几个种茶、制茶、研究茶的茶痴,他也是其中一个。

  两年不见了,春生兄面貌稍显沧桑而热情依旧。香茗好喝,事茶不易。他在山上坚持做有机茶已十年,富了茶园组的十户茶农,每年付给他们的茶园租金,以及整地、锄草、施有机肥、采摘、制做的工钱,都有上百万元,帮助他们脱贫致富走上了小康路,年底集中发放的时候,现金堆成一座小山。这还不算每年付给外请采茶工的30万元左右的工资。春生兄自己则还未有收益,仍在不断地投入。他开在合肥的公司,开在县城的饭店,这些年的收成全部投到了茶园。当初,他未必不是来赚钱的,但年复一年,茶于他与其说是生意,不如说是情怀。每回见到他,他都会说:“不管是赚是赔,我都要守护好这一片好茶山。”

  这的确是一片好茶山。

  吾乡岳西在大别山腹心,境内千米以上的高山有一两百座。自古高山出佳茗,岳西的茶古时即为贡茶,20世纪80年代新研发的岳西翠兰闻名遐迩。其茶形似兰花,自然舒展成朵如兰,色泽翠绿,汤色浅绿明亮,滋味醇厚鲜爽,香气清高持久亦如兰。吾乡的茶以石佛村所产质地最佳,石佛村又以茶园组石佛寺周围这一片所产“石翠”为极品。其鲜叶自然作鼠曲草和幽兰之香,抓一把放在鼻子底下嗅闻,香气纯正和美,毛绒绒软糯糯的,引人入幽谷芷兰之境。

  石佛寺的茶好,因为生在高山上,更是小气候使然。这里的小气候是很特殊的,此次来一路所见就是例证:千余米高的一座大山,山麓艳阳朗照,山腰雾气弥漫,山顶名为三天门处则细雨如织丝。茶园组是一个封闭的自然村庄,坐落在山腰上,大山在背后张开双臂将其环抱,只在前方留一个小口子供人进出,溪水也自此流出,向淠河潺湲而去。

  我在这里吃过饭,蔬菜都是在菜园子里现采现摘的,鱼肉是农家养的,只说那一道白萝卜煮黑猪肉,即可称绝品,令我至今思之流涎。绝品美肴无非自然,无非天真,味蕾可识,文字不可描述也,一描就偏。我只能说,我从没有吃过那样好吃的萝卜。

  茶好不愁卖。每年,这里的新茶还未开始采摘,多半就被老客户订购了去。更有一些如张岱所言的“茶淫橘虐”,在开园前就不远千里赶来,住到春生兄建的石翠山庄里,指认一片茶,守候采摘、制作、包装全过程,生怕别人抢了去。

  不管什么时候见到春生兄,他都是三句话不离“茶经”,也是热情周到的。这次见面,我打趣他:“你住在山上,环境这样好,算得半个仙人,真是羡慕你呀。”他朗笑,摇头,又点头。我知道他是不容易的。春生兄领我们看石佛寺,看半棵神茶,一路茶言茶语依旧滔滔不绝。

  石佛寺在茶园的中心,前后有几棵百年以上的老松,高大蔚茂自然成画。寺其实是一座废寺,甚至谈不上寺,只是前几年才盖的一间简陋的屋子,里面有十几尊石头佛像,没有一个僧尼。寺极简陋,那些石佛却是文物,其五官面相和坐姿神态与其他寺庙中的佛像绝不相同,前几年有文物专家考证说,是元代造像,塑造的是蒙古僧人形象,并说如果论岳西的文物,这些石佛无疑为第一。这些石像早先一直被遗弃在荒野中,任风雨剥蚀,后来才被当地保护起来。

  县志上说,石佛寺建于清代乾隆年间,显然是指从前的寺,但也显然是误记。撇开石佛造像是否为元代不论,从原寺遗址上挖出来的六通碑则是明证。这些碑分别刻于清代乾隆、道光、同治、光绪年间,其中一通落款为“大清乾隆三十一年七月谷旦”,碑文开篇就说“包家河石佛寺,古刹也”。也就是说,在乾隆三十一年(1766),石佛寺就是古寺了。

  我见过这些古碑,碑上文字大多剥蚀磨灭得不成样子,只剩断简残编,无法通读。我半识半猜,仅认得其半。其中一碑说:“从来名胜之境,志于经传者,亦屡屡。但莫为之前,虽美弗彰;莫为之后,虽盛不传。衡岳胜状,在锁口二山,崚嶒突兀,气象万千。”中间一句,取自韩愈《与于襄阳书》。衡岳当是指作为山名的霍山,也即汉武帝所封古南岳,包家乡这一片区域在1936年以前属霍山县,为其南乡。气象崚嶒的锁口山,在三天门对面。

  我很喜欢古碑,见到了必拍下照片或寻来拓片,留待闲暇时仔细琢磨,以为人生乐事。这次再见到这些碑,忽然想,天下名山僧占多,僧家多爱一杯茶,石佛寺周围的这片茶园,当初应是寺里的僧人所栽。而长在寺后方200米处乱石窠中的那半棵神茶,也许可以追溯到元代。

  茶称为神,又是半棵,自然是有故事的。在大别山区,很久以来,几乎妇孺皆知“三棵半神茶”的传说。是传说,却又有依据,其中一棵半在岳西境内:青天乡明山寨有一棵,但一直未曾找到;包家乡有半棵,就是石佛寺里的这半棵。这半棵神茶我见过多次,植株与其他茶树看不出差别,其神奇之处在于,此茶树一株两品,一半发苗早,一半发苗迟个把月,早的一半与石佛寺其他茶树无异,迟的这一半芽叶尖细,叶子的香气更为浓郁。

  半棵神茶是被当地茶农当作神祇来供奉的,严禁采摘,旁边立有石碑,并有碑记,其中引用了古人的一首诗:“三天门下半棵茶,神仙能看不能拿。若是饮得此茶味,千里迢迢不想家。”它是茶的祖宗,茶人见之当礼敬朝拜。

  山中寒凉,春生兄领我们去石翠山庄喝茶,听古筝。一饮满口香,再饮舌生津,三饮胸口暖,四饮我神清,五饮通体清明舒泰如上仙。三天门下,着唐装弹古筝的女子在演奏《高山流水》,隔雾看来,其挑、勾、剔、摘的手势也如采茶。

  告别春生兄时,他送出很远,一直过了村口。忽然想到,人与茶的相知、相惜和相敬,其间情意,也是伯牙子期,也是高山流水。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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