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琼:美国科幻电影中的基因编辑
2019年01月17日 09:1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1月17日总第1618期 作者:杨琼

  近来,对人类的基因编辑成为舆论热点,其中蕴含的伦理问题是关注中心。人们关心的问题包括基因编辑给当事人带来的健康危险和认同危机,给社会带来的公平问题,以及给整个人类基因库带来的潜在危险,等等。有人惊呼科幻情节就要成为现实,后人类时代即将到来。的确,对于基因编辑带来的伦理挑战,已经有为数不少的电影和文学作品进行了探讨。其中,处于基因工程科技前沿的美国有很多这类电影作品。

  失控:无法收场的基因编辑

  对人造人的最早书写是英国作家玛丽·雪莱(Mary Shelley,1797-1851)1818年所作的《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这部小说也被许多人认为是最早的科幻小说。1910年,美国爱迪生电影工作室第一次将《弗兰肯斯坦》拍成了无声电影。在这部J. 赛尔·道利导演的12分钟短片中,科学家弗兰肯斯坦在实验室里制造出了一个有生命的人,在字幕中被称为“怪物”,也就是“科学怪人”。这个人造人面相丑陋,不被创造者弗兰肯斯坦接受,最后在绝望中萎缩消失。1931年,环球影业再次推出电影《弗兰肯斯坦》,由詹姆斯·惠尔导演。这次,科学怪人接触了更多周围的人,虽然他本性并不邪恶,但是由于丑陋怪异的外表以及非人类的身份,还是不被人类接受。被孤立和排斥的科学怪人因此伤了人,最后只能被抓住烧死。虽然科学怪人不见得是个坏人,但无疑,电影的结论是他不应该被制造出来。创造生物这个想法非常危险——这一思路奠定了此后美国科幻电影的方向。

  比起与人类有关的基因编辑,对动物的基因复制和改造更容易想象。1993年,斯皮尔伯格导演了以基因改造的巨兽为主题的灾难片《侏罗纪公园》(Jurassic Park)。野心勃勃的商人雇用科学家,用远古蚊子血液中的基因培育出恐龙,在远离陆地的一个岛上建造了恐龙公园,用于观光游览。但恐龙本来生活在史前时代,其生活环境与今天天差地别,因此它们也是非常难以预测和管理的动物。面对圈养生活,恐龙会作何反应?不出所料,由于管理漏洞,恐龙冲出了控制区,造成巨大伤亡。电影特技使体型庞大、性情各异、桀骜不驯的史前巨兽在银幕上复活,给观众带来的除了视觉震撼还有心理震撼:如果恐龙复活,人类将会怎样?答案恐怕是绝对的灾难。

  比起这部造成轰动的大片,雷尼·哈林执导的《深海狂鲨》(Deep Blue Sea,1999)思考的问题更为深刻。在后者中,生化制药厂老板聘用科学家研制抗老年痴呆症的药物。科学家从鲨鱼的大脑中提取蛋白质,用以更新人脑中坏死的脑细胞。为了得到更多的鲨鱼脑蛋白质,科学家对鲨鱼进行了基因改造,使其脑容量增大。获得了更大的大脑的鲨鱼变得聪明而强大,它们为沦为人类的试验品而感到愤怒。终于,在一次实验中,鲨鱼冲破容器,向人类发动了血腥的报复。

  如果说在前两部电影中,基因编辑的科学伦理尚未完全形成,那么在2018年上映的《狂暴巨兽》(Rampage)中,则对此已经有了较为成型的伦理制约制度。这部电影由布拉德·佩顿执导,讲述基因编辑技术已开发成功,用于治疗致命疾病。但是很快,由于它具有潜在危险性,被美国政府机构完全禁止。不法分子虽然不敢再在地球上从事研究,却转移到地球空间站中继续利用这个技术开发生化武器。用于实验的老鼠产生基因突变,变得异常强大,不但毁坏了空间站,还使三个病原体样本传播到地球上。这三个病原体分别感染了一条鳄鱼、一只红狼和一只大猩猩,使他们体型巨大,破坏力和野性大大增加,在芝加哥上演了一出毁灭性极强的惨剧。

  三部电影提出了不同的问题,《侏罗纪公园》主张让每个时代的生物存在于它们自己的时代,《深海狂鲨》将动物权利问题提出来讨论,而《狂暴巨兽》则暗示,不论目的如何,基因编辑一开始就注定了以悲剧收场。有趣的是,罪恶总是产生于资本的贪婪和残酷,而直接打开潘多拉魔盒的则是科学家。

  危机:人和基因变异人的关系

  如果说动物基因改造的危险在于会伤害人类,人的基因改造也同样会伤害人类自身。对于那些受到改造的人类如此,对于人类社会的关系亦是如此。

  漫威的一系列超级英雄电影都与基因变异或者编辑有关。2000年,布莱恩·辛格导演的《X战警》(X-Men)中,变种人由于基因和血液变异而具备超能力,但很多人恐惧和排斥这些异类;以X教授为代表的另外一些人则希望和变种人和平共处。为了保护变种人的权利并进而争取地球的统治权,万磁王聚集一批变种人向人类发动战争。X教授则聚集了另外一些变种人,向他们传授正义的理念,为保卫人类和万磁人展开斗争,这些战士被称为X战警。电影的基本设定基于人和基因变异人之间的矛盾。如果一部分人的基因与大部分人不同,并因此在外表、性格、能力等各个方面与他人不同,几乎可以想象,他们和大部分人之间一定会产生裂痕,出现认同危机。

  2002年山姆·雷米导演的《蜘蛛侠》(Spider-Man)中,高中生彼得·帕克因被受放射性物质感染的蜘蛛咬到,发生了基因变异,成为具有超能力的蜘蛛人,可以自由变身。出于正义感,他常常化身蜘蛛侠,与各种犯罪行为进行斗争,守卫着城市。人们喜爱这位保卫正义的英雄,但是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虽然帕克本人在生活中因为懦弱、笨拙而受人嘲笑,但他不敢公布自己就是蜘蛛侠这件事。他很清楚,比起受人嘲笑和捉弄,“不一样的人”或者“怪物”这个标签更不堪忍受。

  2003年李安执导的《绿巨人》(Hulk)中,物理学家布鲁斯·班纳被父亲当成实验品,进行了基因改造。每当情绪激动时,班纳就会变成身体庞大、拥有超能力的绿色巨人,但他本人变身的时候没有自我意识,过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绿巨人的破坏力使他受到军方的围捕,在恢复自我意识后,他所感到的只有深深的困惑和孤独。很显然,人类在和他人的交往中才能获得认同和肯定。基因改造到底给受试者本人的身心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可以肯定,那不会是愉悦的经历。

  无尽的问题:当人类与克隆人共存

  一些电影则更为深刻地讨论了基因改造给人类个体带来的影响。2000年罗杰·史波提斯伍德的导演处女作《第六日》(The 6th Day),同样讨论基因复制人的感情和人权问题。飞行员亚当·吉布森结束工作返家,发现一个克隆的自己生活在家中,占据了自己的位置。他的第一反应自然是驱逐克隆人,但在经历了一连串惊险遭遇之后,吉布森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才是克隆人,而生活在家庭中的那位才是吉布森本人。这部电影涉及克隆和记忆移植两种技术:通过前者,克隆体获得与本体一样的体貌特征,而通过后者则能保持记忆、情感的连续性。克隆人吉布森正因这两种技术的应用获得了自我认同,也因此在发现自己是“赝品”时承受了巨大的情感伤害。电影的结尾,克隆人和吉布森达成了谅解,吉布森一切照旧,而克隆人则到另外一个地方以吉布森的身份生活。通过这种结局安排,这部偏娱乐化的电影规避了本体和克隆体之间共享身份将带来的社会问题。但是伦理问题是无法回避的:克隆体对这种安排会怎样回应?接受了记忆移植的克隆人,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跟本人没有区别,那么面对失去正常生活的现实,克隆人的情感应该如何安放?电影名字“第六日”取自《圣经》,上帝在第六天创造了亚当。主人公的名字正是亚当。在克隆技术盛行的时代,谁有权充当上帝的角色去造人呢?电影指出,掌握基因复制和编辑技术的企业和个人很可能利用这个机会去控制其制造出的人,以各种方式剥削和利用他们,践踏他们的权利。这给社会带来巨大的潜在危险。

  1982年,雷德利·斯科特导演的《银翼杀手》(Blade Runner)中,阴郁、灰暗的氛围衬托出了复制人生命权被无视的痛苦。复制人是通过基因技术制造出的人类,虽然与人类一样具有思维和情感,却被视为非人,在外星从事苦力劳动,并且寿命被设定为短短4年。他们为此深感不平,希望获得正常的生命。而在一次复制人暴动后,地球上下令所有复制人全部“退休”。负责追杀四个剩余复制人的特勤警察戴卡德,在与几个复制人过招和交往的过程中,见证了他们的个性、情感和回忆,看到了他们的人性之光。最后的战斗发生在一片废墟之上,断瓦残垣寓意着人性的废墟:对复制人残酷的排斥意味着人自身的堕落;最后一位复制人的死前独白则带有一种神圣的崇高感。而在四个复制人都悲剧性地死去之后,戴卡德发现,自己可能也是个复制人。电影模糊的结尾使人和复制人的界限不再清晰,令人思考:人性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如果复制人在思维和情感上都和人类并无不同,将他们和人类进行区分的依据何在?具有人性的非自然人,是否应该具有和人一样的权利?谁有权剥夺他们的权利?

  安德鲁·尼科尔1997年自编自导的《千钧一发》(Gattaca,又译《变种异煞》)则描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那里基因编辑成为家常便饭,早已不是伦理问题,未经基因编辑而自然出生的人反而因为不完美而遭到歧视。主角文森特就是这样一个基因不良的人,虽然梦想遨游太空,却因为没有优秀的基因而不具资格。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得到了基因优秀但因车祸瘫痪的前游泳明星杰罗姆的基因样本。文森特使用杰罗姆的样本通过基因测试,成为了宇航员。此后他必须时刻清理带有自己基因的毛发、皮屑等各种代谢产物,以免身份被揭穿。为弥补自己体能方面的基因缺陷,他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虽然身份最终被人发现,他还是圆了梦。相比之下,杰罗姆的车祸其实是自己故意酿成的,因为他的基因非常完美,可是在实际生活中却做不到最好,这种落差使这位游泳健将十分痛苦,干脆放弃了人生。在文森特的火箭启程之时,杰罗姆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基因编辑使人天然具有了优劣之分,不但给基因不良的个体带去种种限制和歧视,还可能使基因优秀的个体承受不必要的心理压力,这可能是基因编辑设计者所想不到的。

  基因编辑作为前沿科技课题,激发了人们对人类改造身体和命运的想象,也吸引着众多科学家的研究兴趣。但是,它也会挑战人之为人的根本所在,挑战千百年来业已形成的人类社会关系。基因编辑的未来究竟会怎样,现在并不能预料,但是也许正如美国著名科幻小说家艾萨克·阿西莫夫所说,“对毫无远见的评论家和哲学家来说,单个的科幻故事可能太过微不足道,但是科幻的核心和精华……对人类的出路至关重要,如果人类还有出路的话”。

责任编辑: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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