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周易》一书题名中二字的含义,历代已有多种解释。本文在简要梳理前人观点的基础上,提出一种“整全性哲学”意涵。
关于“周”的解释
在历代对《周易》之“周”的解释中,影响最大的当属唐代孔颖达主编的《周易正义》。此书主要对王弼、韩康伯的注释进行了疏解和补正,定稿后即成为科举取士的标准用书,长期立于学官。《正义·卷首·论三代易名》中引汉代郑玄云:“周易者,言易道周普,无所不备。”但孔氏弃此说不用,转而以“周”为地名或者朝代名。地名即殷商时期周族聚居地陕西岐山一带,朝代名指“以别余代”之周朝。南宋朱熹《周易本义》亦持“代名”说。《正义》对“周”字没有深究,顾名思义过于独断。唐代贾公彦即指出:“《连山》《归藏》皆不言地号,以义名《易》,则周非地号。 ”(《周礼·大卜》疏)“三易”作为一个体系,命名规则当有一致性。再者,文王在世时周朝尚未建立,何来朝代命名一说?孔论又以神农为连山(烈山)氏,黄帝为归藏氏,强行为其朝代说张目,恐是无稽之谈。这些远古人物连司马迁都搞不清楚。“三易”对应的年代一般采用郑玄“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曰《周易》”,神农、黄帝等人物的年代显然不符合。唐代陆德明《经典释文》云:“周,代名也;周,至也,遍也,备也,今名书,义取周普”,说明“周”字在用作书名的时候,应该取“周普”的含义,与郑玄的理解相同。当代易学家刘大钧先生也持此说。
郑玄认为《连山》《归藏》的命名都具性质含义:“连山者,象山之出云,连连不绝。归藏者,万物莫不归藏于其中。”(《正义·卷首》引)同样,“周易”也当指向某种哲理内涵,即“易道周普,无所不备”。孔论之周地、周代说均不具哲学性。贾公彦曰:“《周易》以纯《乾》为首,乾为天,天能周匝于四时,故名《易》为‘周’也。”(《周礼·大卜》疏)“周匝”与“周普”分别指时间性质上的首尾相连与空间性质上的无所不包,此二说均具整全性哲学意涵,贴合《系辞上》对《周易》一书性质之界定:“《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
在古人心目中,“天地”代表一切万有,以天地为原型的《周易》可以“弥纶天地之道”,可以囊括幽明、始终、死生、鬼神等所有已知和未知的存在;在这些二元范畴中,常人只能看到事物明显的一面,而看不到隐蔽的一面。《周易》本质上不是神学,而属于“探赜索隐”类的哲学反思,通过整全的观念将未知与神秘领域纳入视野,并保留了某种敬畏感。《周易》具有某种神秘性,《系辞上》讲“退藏于密”,但不是黑箱操作,更不是神学,而是某种特殊的、以理性为主,同时包含神秘主义的整全性哲学。“知周乎万物”,才能“道济天下”。这里的“知”显然超出了传统的知识论,而代表一种“范围天地”“曲成万物”“通乎昼夜之道”的整全性认知。“不过(周正)”“不遗(周密)”不仅包括空间性与时间性的整全,而且已经达到了形而上之“不谬性”,超越了凡俗智慧或者庸俗道德。
“无方”“无体”指《周易》本体之神妙不测;不局限于方体,才可能与万物互通,应变无穷。《管子·枢言》曰:“故先王贵当,贵周。周者不出于口,不见于色,一龙一蛇,一日五化之谓周。”以“龙蛇”喻“周”,即变化莫测。龙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庄子·山木》)。“周”之善“化”与《周易》推崇“化”的性质相通。《周易》描述天地互感而“万物化生”(《彖·咸》),久行周道而“天下化成”(《彖·恒》)。这一点上,“周”与“易”(变化)趋于同义。
“周”是所有人类精神传统共同追求的一种性质,宗教家强调造物主的全知全在,思想家提出某种哲学理论时首先要考虑其普适性。庄子以“周、遍、咸”三者为“至道”之“大言”(《知北游》)。当代书法家林鹏在解释《周易》题名之“周”时说:“周也者,周正、周到、周密、周详、周游、周流、周边、周围、周而复始也。周之义大矣,不可不识也。周而复始正是《周易》的根本精神。”值得注意的是,“周”不是简单的周而复始,《旧约》认为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中国文化不这样认为。贾公彦“周匝于四时”类似“周期”说或“周环”说,但天道不是简单地重复过往,而是不断生生演进的。《周易》六十四卦内含两极辩证法则,但总体上是一个新新不已、永无止境的动态开放体系。万事万物在遵循否极泰来、剥极而复、损益互转等内在规律的同时,最后都走向既充满希望又对未知怀有忧患意识的《未济》卦,这一点不同于《新约·启示录》式的万有终结论。
关于“易”的解释
“易”字很古老,甲骨文中已有此字;另据学者考释,距今4000多年前陶寺出土的朱书扁壶上就有“易”字,绝不是《周易》之后才出现的字。“易”在古代指占筮之书(《周礼·太卜》)或者官名(《礼记·祭义》郑玄注)。关于《周易》之“易”的解释亦有多种,从郑玄的“易三义”(《正义·卷首·第一论易之三名》引)到清代毛奇龄“易五义”(《仲氏易》),此处不再赘述。朱熹以“易”为书名(《本义·第一卷》),弃其哲学含义于不顾;《系辞上》“生生之谓易”又嫌哲学延伸太泛。本文仅讨论书名含义,拟从汉字象形本质到《周易》象思维一路展开。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曰:“易,蜥易,蝘蜓,守宫也,象形。《祕书》说日月为易,象阴阳也。”《说文》以“易”为某种动物,此义和书名的关系比较模糊;其后引《祕书》“日月为易”则大有深意。《祕书》的解释更古老,认为“易”字来自“日月”,取象于阴阳。东汉魏伯阳《周易参同契·乾坤设位章》曰:“日月为易,刚柔相当。”三国虞翻注云“字从日下月,象阴阳也”(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引)。从字形上看,“易”上边是“日”,下边是否为“月”,文字学上还存疑(《说文》:一曰从勿);从义理上讲,“日”单独就可以代指天道从而包含“月”;从《易传》对作为书名之“易”的阐释来看,明显就是日月的组合。汉字的象形本质奠定了中国古人的具象思维,《周易》一书正是象思维的结晶。“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系辞下》)指明“周易”之“易”来自“象”。古人观察到自然万象中最显著的就是日月,“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系辞上》),所以用日月来代表易象。
日月运行有什么特征呢?《系辞下》曰:“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日月周天普照,交替通行于昼夜,二者结合即在时空上具有了整全性质。《易纬·乾坤凿度》曰:“易名有四义,本日月相衔。”“相衔”即没有缺口的圆周运动,代表着周密不失。由之,“易”也具有了“周”的含义,“周”和“易”几乎是同义词,都内含整全性哲学之义。
日月与阴阳观念的起源很密切,而且阴阳二字在字形上都和日月相关。《系辞上》曰:“阴阳之义配日月”,从自然观象之“日月”中遂发展出“阴阳”。阴阳观念正是《易》体系从符号到思维一以贯之的构建基础。易道即阴阳之道,《系辞上》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庄子·天下》篇曰:“《易》以道阴阳”,说明“易”和“阴阳”之间是一体两面的关系。
“道阴阳”“象阴阳”使作为书名的“易”具备了哲学内涵,阴阳哲理正是《周易》一书的标签。《正义》卷首曰:“夫易者,变化之总名,改换之殊称”“谓之为易,取变化之义”。以“易”为“变化”是流传最为广泛的解释,《周易》英文译名也据此而来,但此义不足以说明变化背后的哲理。“日月为易”既涵盖变化之义,又说明变化的哲理是阴阳互易。将阴阳二元辩证推演到万事万物就是《周易》“探赜索隐”之哲学认知途径。“三易”(连山、归藏、周易)都以阴阳爻来占筮,阴阳才是“易”之深层含义。孔子所向往的“周文”中也包含“周易”;“文”字的本义为纹理错杂,“物相杂,故曰文”(《系辞下》);周文“监于二代”(《论语·八佾》),“文质彬彬”(《论语·雍也》)正是阴阳和谐的表征,所以引发了孔子的赞叹。周朝晚期出现了“质不胜其文”(《礼记·表记》)的弊病,此乃“文不当,故吉凶生焉”(《系辞下》),内在原因是阴阳(文质)失衡。
整全性哲学追求及其价值
《易传》准确理解了《周易》题名二字中的整全性哲学意涵,其对《周易》一书性质的界定中反复申明此义:
《系辞上》:《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静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
《系辞上》: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
《系辞下》:《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
《系辞下》:夫《易》,彰往而察来。
《系辞下》:原始要终。
《系辞下》:其道甚大,百物不废。
《周易》的整全性质,既体现于时间层面(“始终”“往来”),也体现于空间层面(“远迩”“广大悉备”“百物不废”)。相较于空间,《周易》更重视时间层面的整全;《周易》以《乾》卦为首,乾为天,“时乘六龙以御天”(《彖·乾》)相当于一种全时之知。此外,“易”背后的阴阳观念决定了《周易》哲学的整全性不是通过统计学意义上的包罗万有来实现的,而是从事物的性质来进入的。“兼三才而两之”(《系辞下》)意味着阴阳两极思维贯穿一切万有(天地人)。《周易》以此两极辩证智慧为枢纽实现了周密不失的整全性,此即“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
在此观念影响之下,中国古代主要哲学流派皆以整全性为追求目标,意图将所有存在都纳入视野并加以照顾,这也是中国文化的独特价值。《周易》两极辩证思维与原始儒家之“中庸”有很大关系。据清华简《保训》,舜所传承之“中”来自“厥有施于上下远迩,乃易位设稽,测阴阳之物,咸顺不逆”。《礼记·中庸》曰:“(舜)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中庸》篇的哲学理想就是整全性。
原始道家哲学之“道”也具有普遍性与整全性,《老子》二十五章讲“道”的本体属性为“周行而不殆”,“周行”即动态之“周普”;因此“强为之名曰大”,“大”即能涵盖所有。《韩非子·解老》曰:“圣人观其玄虚,用其周行,强字之曰道。”《庄子·天下》篇认为,“一曲之士”只得“道”之一偏,而“道术将为天下裂”的感叹说明整全性之珍贵。
启蒙以来,人类社会在精神与物质两方面都获得了巨大进步;但启蒙三百年后,又发现人类陷入了种种新的困境,诸如生态环境恶化、贫富差距、恐怖主义等,这些始料未及的负面后果已经不可能在启蒙价值观内部找到解决方案。导致这些问题的原因其实是整全性思维的缺失,主要体现在技术与生态、资本与民生、人与自然、自我与他者等关系中,只以技术、资本、人类中心、自我价值至上,没有顾及其他方面的利益,问题永远不会得到解决,也不可能实现全人类可持续的共同繁荣。这些问题有两大特征:一是问题已经超出了一国所能独自解决的范围,需要全人类合作;二是拒绝某一种文化或价值观的独裁,需要文明对话与理解。在这些问题面前,理性原则由于二律背反的问题显得过于单薄,需要引入一种厚重而整全的价值观来照顾更加广泛的各方利益。
现代学术分科过细,造成价值与知识的割裂。牟宗三曾说现代科学只研究部分与片段,而《周易》的视野是整体大全。借用牟先生的说法,《周易》整全性哲学相当于“圆教”(holo-consummation)(《圆善论》)。美国科学家玻姆(David Bohm,1917—1992)认为总体经历着一种全运动(holomovement),是显析序现象与隐缠序背景之间的相互作用。但是“持传统观念的政治家、思想家、学问家们所代表的总是破碎性的人类意识(或出于只代表部分群体的利益,或出于对于所持哲学信念的迷恋,而对于事物深层整体性线索的无知或不敏感),在试图解决业已表面化的种种冲突(包括人与自然的冲突)面前,老是不能吸取碰壁的教训,屡屡在更大范围内犯着同样性质(即试图由破碎性的观念去解决带整体性的问题)的更大错误,恶性循环地把人类步步引向深渊”。《周易》阴阳两极整全和谐的观念应用到幽明、体用、隐显,就能同时照顾到玻姆所言之“显析序”与“隐缠序”。我们期待《周易》哲学的整全性价值不但能给当前人类困境的解决带来启示,而且能够为全人类未来的价值观之建构提供有益借鉴。
(作者系香港中文大学(深圳)人文社科学院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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