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阳明故居明德堂 作者/供图
王阳明曾以“读书学圣贤”为人生“第一等事”,强调读书的目的是成圣成贤,成就道德意义上的理想人格。在当时的语境下,“读书”主要指的是学习经典。如何读书或者说如何学习经典,是当时天下士子所关心的话题。关于这一问题,王阳明也自有其见解。《传习录下》曾记述:“一友问:‘读书不记得如何?’先生曰:‘只要晓得,如何要记得?要晓得已是落第二义了,只要明得自家本体。若徒要记得,便不晓得。若徒要晓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体。’”此处可见,王阳明将读书“所得”之境划分为三个层次,一是“记得”,二是“晓得”,三是“明得”,他主张读书不是为了“记得”,也不仅仅是要“晓得”,最重要的是通过读书来“明得自家本体”。“三得”之说,展现了王阳明对于读书境界的认识,也反映了心学在经典学习上的态度。
“记得”是指以记诵辞章为目的的读书。时人为了参加科举考试,总是要熟读经史并反复背诵,直至能够信手拈来,在考试或者作文中熟练地引经据典,以此显示自己在读书上所花的工夫。有人天赋异禀,读书能够过目不忘,成为“行走的书柜”,但更多的人需通过寒窗苦读、反复记诵,才能亲近经典。王阳明弟子中有人就是苦于读书“不记得”,于是向他请教记诵之法。人们向王阳明请教记诵之法,大概是问错了对象,因为他从根本上就反对记诵式读书。在王阳明看来,儒家的圣学之所以逐渐式微,正是因为训诂之学、记诵之学、词章之学大行于世,引得天下读书人尽入“百戏之场”,以读书作文来粉饰自我、取悦于当世、赢得身前身后之虚名,导致了儒门正学被人淡忘,更导致世风日下。“后世记诵词章之习起,而先王之教亡。”(《训蒙大意》)正因为王阳明认为记诵、训诂、词章之学不是儒学正脉,只是为了功名利禄,故而他反对用记诵、训诂等方式来对待经典。人们以为记诵经典、训诂经典乃至引经据典就是“尊经”“通经”,实际上这是对“经典”的割裂毁弃,不值一提。经典中所记载的万事万理,是人之良知的外在化、文字化,如果不能够与自家良知相印证,纵记得千言万语,也不能于自己德性证成增添分毫。
“晓得”是指以理解经典文义为目的的读书。与“记得”相比较,“晓得”是更高的读书之境。古人说:“读书百遍而义自见。”读书明义意味着理解经典文字背后的蕴涵,由此来理解圣贤著书立说的本意所在,换言之,通晓文义是探求本意的前提。王阳明自己常常对学生讲四书五经里的文辞并作出新解,即是希望学生晓得文辞背后的意涵所指,即真正领会经典的意义,所谓“授书不在徒多,但贵精熟”(《教约》)。在讨论“经史关系”时,王阳明说:“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诫……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传习录上》)明白了五经“明善恶、示训诫”之意,也就是“晓得”五经的苦心孤诣处。王阳明曾对五经本义做了概括式的陈述,认为五经的本义在于展现人之本心:“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尊经阁记》)王阳明将“五经”与自家本心关联起来,认为五经所记述内容不过是自家心体所包含的价值规则、情感理性等内容,这才是读经的“晓得”之境。“晓得”不是拘泥于文句,更不是记诵文句,而是要读懂著述者所阐发的根本道理,这就是所谓“理解”和“领会”文本本身的含义及其可能的引申义。当然,“晓得”不是停留在一般意义上的“识见”之上,而是要与本心相通,“心明白,书自然融会”(《传习录下》)。如果仅仅在读书上博闻多识,但不能消化吸收而与自己本心相通,那么一方面或许不能获得真正的理解和领会,“后世学者博闻多识,留滞胸中,皆伤食之病。”(《传习录下》),另一方面则可能“自生意见”,“若心上不通,只要书上文义通,却自生意见”(《传习录下》)。显然,这样的“晓得”不是王阳明意义上的“晓得”,王阳明所提倡的“晓得”指向“明得”。
“明得”是指与自己本心互相发明、明确心之本体并能落实于事的读书体验。如本文开头所述,在王阳明看来,读书不是为了记诵,甚至领会和理解也只是读书的“第二义”。那么读书的“第一义”是什么呢?在王阳明看来,读书实际上是内在良知与经典文献相互印证的过程,读书是为了帮助明白自家的良知本体,因此证明良知本体之所在并着实按照良知行事才是读书的第一义,“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传习录中》)。在王阳明看来,读书是以外在的文字来激发良知的觉醒,“读书以开其知觉”(《训蒙大意》),如果良知得以自觉,那么作为口耳之学的读书就不那么重要了,所以王阳明在与聋哑人杨茂以笔交谈时说道:“我如今教你但终日行你的心,不消口里说;但终日听你的心,不消耳里听。”(《谕泰和杨茂》)良知一觉,才是真正“明得”。王阳明说,“大抵学问工夫只要主意头脑是当。”(《传习录中》)自觉良知并能致良知就是“主意头脑是当”。就读书一事而言,“明得”指向两个方面,一是意识到良知,在良知上用功能够彻底“晓得”经典之义,“若信得良知,只在良知上用工,虽千经万典无不吻合,异端曲学一勘尽破矣,何必如此节节分解?”(《传习录中》)另一个则是致良知,真正超越经典文本的文义而将道德工夫用到实处,“就文义上解释牵附,以求混融凑泊,而不曾就自己实工夫上体验,是以论之愈精,而去之愈远”(《传习录中》)。就此而言,“明得”一方面是以“良知之觉”融会经典之义,讲求与自我意识的相互验证;另一方面则是以“良知之致”落实经典之实,其目的是解决人生的困惑与问题,展现的是“问题驱动”而不是“文献驱动”。读书的“明得”之境,在于通过“读书”来激发良知的自觉,进而以经典文献验证良知之觉,并在处理伦常事务中落实良知之觉,这就是真正的“明得”,也才是“知行合一”。进而言之,在读书的过程中,“记得”“晓得”都服从于“明得”,或者说外在的文字材料都是为了印证内在的良知,一旦“明得”,则“记得”“晓得”无须刻意计较。
“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所致其体察乎?”(《传习录中》)王阳明主张将省察良知优先于体察经典,反对人们致力于“无用之虚文”,他以自觉良知统率记诵之学、训诂之学、词章之学,认为这才是“敦本尚实,反朴还淳”的读书之道。王阳明在读书问题上的这一主张,其消极后果是引发了阳明后学“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空疏之风。但从积极的角度来看,王阳明将道德自觉与道德践履置于文字记诵、文义理解之先,对于人们在读书活动中超越文本局限、超越文献驱动,从而挺立自我意识并以解决实在问题为指向,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由此来看,王阳明在读书境界上的“三得”之说值得重视。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暨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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