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景观的诗意情境
——读《烈火吞噬的革命情境建构》
2022年11月01日 09:34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11月1日第2520期 作者:陈蔚镇

  这是一本充满自由旨趣和深刻洞见的哲学论著,书中的人情味常常让我想起“有机知识分子”这个词。

  我在2018年开始阅读《景观社会》时遇见了作者数量颇丰的文章,因为完全读不懂《景观社会》,所以画外音就特别重要。在中文语境里,德波和情境主义是个有些冷清的话题,而国外的许多情境主义讨论和评价又“肤浅得令人伤心”。但是,那些只需用手机就能搜索到的长文却帮助我在艰深晦涩的泥泞中铺垫了一条小径。我有一种感觉,德波、张一兵,这两个人之间好像有一种惺惺相惜。

  2021年11月,我收到了质感令人愉悦的《烈火吞噬的革命情境建构》,开始阅读,做摘录和笔记。本书完整解析了德波和情境主义国际的思想史,如果借用一个非常个人的思想图谱,这个哲学、艺术史、城市理论的世界是这样被打开的:我们处于由商品市场的中介关系构序起来的功利性的“世俗世界”中,微观生活细节无一不显露出景观操控的金钱化都市关系。相比于牛奶倒进泰晤士河的宏观经济危机,日常生活小事情的异化是那么地不容易被觉知,我们甚至认为这就是理所当然的幸福生活。我们不想逃,只想舒服地待下去,但显然这不是“人对自己全面本质的重新占有”,不是“自由的存在性生活构境”。

  如何摆脱塑形世界表象的“看”?“用大段沉默中断故事”。正如先锋音乐哲学中以无声的聆听替代有声的演奏。谭盾在朱家角创作的水乐堂中,虽然有人声、水声,但记忆深刻的却是弥漫在空间中的自由,我是自由的,赤足击打水皿的几位年轻人也是自由的。“让观众成为面对剧情的有思想的积极思考的观察者,而不是卷入剧情的迷入者。”

  如何找到“不期而遇的诗性瞬间”,建构不同于劳作节奏的生命本有节奏?很多年前在西藏,笔者看到过藏族人在屋顶一边夯土一边唱歌的一幕。这种劳作是幸福的,并不同于今天的劳作。这也令我想起不久前去中国第一个工人新村曹杨社区的一幕:清澈见底的环浜,初春的雨,安静的小学操场,恬静乡野的气息,幸福生活着的本地年轻人。情境、场境,上海似乎被消费主义裹挟,但其实那个美好的、20世纪90年代的上海还在,只是需要我们觉知并去找寻。这是我非常喜欢此书的缘由,它可以点燃想象。

  如何关注建筑(architecture)在人们日常生活场境中的建构作用?德波批判了资产阶级功能主义建筑理念的错误,即用一种物性的静止的结构去规制人的活动空间,却“忽视了环境所带来的心理学的功效”,人生活其中的建筑不是死去的物,而是人们生命活动的空间关系践行。“建筑一直都是精神和艺术发展的最终实现”;它也是经济阶段的物质化,建筑是所有艺术尝试实现的最后阶段,因为创造一个建筑意味着建构一种氛围,并且固定一种生活模式。空间是生活的容器!空间形塑生活,我深以为然。但是,在城市规划领域学习浸淫了30年的我,内心是有些悲哀的。在当下空间—生产—资本三级循环的建成环境投资中,很难说一幢建筑或一个城市设计,可以摆脱“受制于商品交易的普遍法则”。20世纪末,世界各国都进入了公共记忆以及遗迹保护运动的全盛期,遗迹保存成为文化和经济发展最普遍的特征。在“汹涌的博物馆化文化”的潮流里,城市成为最大的舞台。甚至前不久,我还和戏剧学院的一群舞美工作者讨论了一个沉浸式演艺的街区方案,“熟悉的陌生感”,这是甲方的任务书,吸引年轻消费者的街区,一点点怀旧、异域与前卫的糅杂,恰到好处的时间流逝与沧桑感,一个完美的、露天的街道博物馆。城市规划向来涵摄权力旋涡、精英场域,景观,景观,景观,似乎成为了空间创造者的使命……

  如何自省或抵御?这是我在书中找到的答案:“我不是演员,而是一位老师,依我的理解,上课的教与学的过程,也是一个思想—心理场境的建构过程……让听课的学生非批判地迷入和让他们在‘陌生化关系’中独立思考是完全不一样的。”无论是在高校环境,还是在规划行业中,信以为真都是盛行的态度。“国内学校里先生只管教,学生只管受教的情形以大学为最坏。导师叫作教授,大家以被称教授为荣。他的方法叫作教授法,他好像拿知识来赈济人的”,这是一种信以为真。在明星规划师泛滥的权力场域,规划师仿若是在“向权力讲述真理”,这也是一种信以为真。在上海西区如今最红的建筑——武康大楼最佳拍摄点,熙攘的人群仿佛感受到了上海20世纪30年代的黄金岁月,以为懂得了上海,这也是一种信以为真。今天的城市或街道就像一个盛装的戏剧舞台,无数个不停被制造出来的主题场景,把人们卷入了形形色色的戏剧故事,空间是最显赫的被售卖、被消费的商品,空间是一切欲望的起点,景观的布展无处不在,将我们牢牢绑缚,思辨、自省需要穿过层层迷雾。

  书中还谈到对当代艺术的理解,“在过去我自己的亲身经历中,多少次我在美国和欧洲的现代美术作品前,在早已成为自己隐性表象系统和赋型起来的‘看画’构式下,我总是处于慌乱的茫然失措情境里,一筹莫展……直到这次在对情境主义等先锋艺术的研究和思考中,才第一次找到入境之口。”作者谈到约恩的《夜巴黎》,其实就是在一幅二流画家的作品的左下角和右上方重新覆盖了无序性色块和线条。我完全接受这个对我而言有着“艺术启蒙”意味的故事,因为我脑海中浮现出上海的都市蒙太奇,一位美丽又无奈的妇人,岁月痕迹一面在放大,一面在掩埋。多么真实的感受!我甚至有些自大地认为可以依循眼前的这扇窗去试着建构自己关于当代艺术的想象。

  书中太多这样的吉光片羽,很难一一穷尽。日常生活,日常生活批判,日常生活的革命,这些藤蔓一样缠绕在一起的思想,在本书中被厘清了因由,德波等人认为“情境主义很深地启发了列斐伏尔”,但在列斐伏尔的内心,“我带他们漫无目的地走上一条风景优美的小路”。事实上,无论是列斐伏尔的瞬间(moment),还是德波的情境(situation),二者都在回答“怎样生活”这个永恒的命题,“作为一个整体的生活,日常生活,应该成为一种艺术作品,一种能让自己快乐起来的艺术作品”。

  或许是因为本书和我的生活高度联结,也可能是因为书中犀利语言的背后藏着温暖宏大的关怀,令我获得了一种勇气和确信——在被锚定在商品市场构序和塑形逻辑中的城市中可以创造赞美嬉戏和自由的空间,只需慎思而敏行。

  最后,在读这本书的同时,我还在读《奶酪与蛆虫》。很自然地,我会把卡洛·金茨堡回望历史时辨识出的“某种推动力”和阅读这本书时感受到的“同一种推动力”联系起来。一个人的思想,或者一位学者之所以成为岁月流逝后的那个他,不是偶然的,这体现在他的每一项研究是如何构思并完成的过程中,这显然既是一个未知的探索,又是一个顺应生长的美丽的过程。我渴望成为这样的学者。

  (作者系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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