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汉语哲学?为什么需要汉语哲学?
2022年05月10日 09:2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5月10日第2402期 作者:黄裕生

  近日,北京大学成立了“汉语哲学研究中心”,我相信这在哲学界是一件具有标志意义的事件。因为不只是我们需要汉语哲学,世界也需要汉语哲学。然而,无论是这个研究中心的成立,还是汉语哲学作为一个概念被提出,都面临着一个需要澄清的问题,即何谓汉语哲学?

  虽然中西学界对“何谓哲学”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很不确定和多元的,但对“何谓汉语哲学”这个问题的回答则可以比较明确,至少可以达成这样一个底线共识:汉语哲学就是以汉语思考、讨论哲学问题而形成的哲学思想。在这个意义上,无论一个人来自哪里,属于什么民族或国家,他用汉语进行哲学思考而提出的哲学思想,都属于汉语哲学。因此,汉语哲学与民族身份、法律身份无关。不管汉语哲学具有怎样的特性与风格,它永远不会是一种标识民族性或满足民族性诉求的民族哲学。事实上,任何语言中的哲学要成为哲学并保持为哲学,它就必须克服民族性的特殊诉求。

  的确,哲学总是存在于各种语言之中,因此,一方面,哲学总是带着它所栖身的语言的风格,但是另一方面,一种语言中的思想要想上升为哲学思想,它必须超越这种语言。也就是说,这种语言所表达的思想要能够被翻译成其他语言,要能够被其他语言(并不一定是所有语言)世界所分享。否则,它就是一种封闭于特定语言中的“哲学”。汉语哲学一定是带着汉语风格的哲学,但是它不会只是“一种语言里的哲学”。

  同样,哲学的追问和探究活动也总是与进行着这种哲学活动的族群的处境性问题相关。因此,哲学活动不可避免地与族群的处境性诉求相关。但是,只有当人们把处境性问题提升为追究哲学问题的切入口,而不是将其当作哲学问题本身,把自己的处境性诉求置换为所有他者在同样处境下的普遍性诉求,一个族群才真正开始了哲学活动。这意味着,哲学活动虽然总是与一个族群克服特殊处境性困境的努力和历史相关,却又只有超越了处境与诉求的特殊性,才能真正开始。因此,汉语哲学要成为汉语哲学,它必须超越汉语本身,超越特殊的民族性与特殊的民族性诉求。这意味着,汉语哲学正如它被命名之前一样,是一种向世界开放的哲学,一种站在全人类立场上思考的哲学。

  正如所有语言都只是一种地方语言一样,汉语也是一种地方语言。但是,汉语哲学却不是也不应该是一种地方性哲学。地方性哲学这一概念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因为有地域性限制的哲学都不成其为哲学。无论在什么语言世界里,其思想要成为一种哲学,都必定以包含对普遍性真理与普遍性原则的认识为前提。在这个意义上,正如其他语言世界里的哲学一样,在汉语哲学里,对普遍性真理、普遍性原则的追求与守护也是第一位的,所有其他关切都应当靠后。

  简单地说,真正的汉语哲学不会是一种语言哲学,也不会是一种民族哲学或地方性哲学。相反,汉语哲学之为汉语哲学,它必定是一种在汉语世界里不断揭开人类各种隐蔽的普遍性问题,并加以系统性讨论的理论事业,是一项通过追究人类根本性问题去打开汉语的思想空间,并努力触碰与拓展汉语思想边界的思想事业。

  我们需要这样的汉语哲学,不只是因为我们存在于汉语里,而是因为哲学就存在于汉语里。汉语承载的世界是有本原问题与本原觉悟的世界,汉语承载的历史是被普遍性原则与超越性思想贯穿的历史。在这个意义上,汉语哲学的存在,显然并非始于“汉语哲学”这个概念的提出,当然也不是始于汉语哲学研究中心的成立。汉语哲学早已有之,它始于华夏文化实现超越性突破的春秋时期。也就是说,汉语哲学一直以匿名的方式存在着。我们需要汉语哲学,是因为我们只有置身于这样的哲学里,才能在自己的思想世界里经验到曾经标志着人类思想高度的思想经验,并且才能经受起足以开辟世界史的思想重量。

  不过,汉语哲学概念的提出与汉语哲学研究中心的成立,使哲学在汉语里得到正名。借此正名,一方面表明汉语哲学不是一种地方性的观念系统,而是一种具有世界史意义的思想事业,因而是一种真正的哲学。另一方面表明汉语哲学进入了一个新的自觉阶段,也即在自觉到汉语思想的普遍性精神与普遍性使命的同时,自觉到对汉语思想的规范性要求,那就是自觉以哲学的范式要求汉语思想。

  哲学是科学。这意味着,哲学要像其他科学一样,需要以具有自我同一性的概念与一以贯之的内在逻辑来建构自己的思想体系。否则,它就失去了科学的品性。同时,哲学又不仅仅是科学,因为它既进行系统的肯定,也进行根本的否定。换个角度说,哲学既进行规定,也进行解构。从根本上说,哲学不仅要与“有”打交道,也要与“无”打交道。因此,哲学是一个概念体系,却又必须是一个开放的概念体系,一个朝向不可规定的超越领域的概念体系。这意味着哲学必须保留一个空白,守护着一个空白,也即一个自由空间。如此,哲学才能成为哲学。因此,汉语哲学概念的正名,意味着自觉地对汉语思想提出了科学性与开放性的双重规范。

  毫无疑问,汉语哲学是中国人自近代以来在学习、研究西方文化,特别是西方哲学的基础上,自觉确立起来的。这一百多年的学习研究活动,既是让西方哲学说汉语的努力,也是让匿名的汉语哲学与西方哲学进行对话、对质、沟通的过程。这个过程虽然发生于汉语世界,却具有世界性意义。因为这个过程不只是拓展了汉语表达的思想高度与思想广度,也使汉语世界的哲学获得了自觉的跨文化视野,获得了真诚面对他者的思想眼光。在全球化与逆全球化不断争执的今天,哲学的跨文化视野,以及如何以真诚与谦逊的眼光面对陌异的他者,是人类共同面对的一个全球性处境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汉语哲学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努力所获得的自觉的跨文化视野与真诚的他者眼光,使其不只是我们所需要的,也是世界所需要的。

  最后,笔者要说的是,显而易见,汉语哲学的建构绝对不是简单回到对古代汉语文献的哲学诠释活动,而是一种有能力不分中外、有能力穿越古今的思想事业。

  (作者系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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