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智(1602—1651)是明清之际重要的哲学家和宗教思想家,由于各种原因,其著述传世极少,几近匿迹,鲜为人知。经过多方努力,我们从国内外搜集到程智著述近20种,约为其平生著述的一半,结集为《程智集》,于2019年影印出版,从而为明清哲学和宗教思想研究提供了一份全新而重要的文本资源。程智是开宗立派的人物,他哲思精深,会通儒释道三教,以大易为本,创“易教门”,在当时的江浙皖很有影响,黄宗羲视之为“教主”。
目前,对程智思想的研究,对程智其他著述及相关资料的搜寻工作,正在积极推进中,程智最重要的及门弟子和思想传人马衍的《马磐庄语录》清朝孤本的发现与影印出版,是这一工作的重要进展。《马磐庄语录》的发现与出版,不仅能进一步完善和深化我们对程智思想的认识,而且将马衍这一重要人物的学术思想相当完整地呈现出来。这意味着,从程智到马衍,明清之际一脉重要的学术思想资源,包括其产生、发展、演化之系统生态,得以冲破三百多年的历史遮蔽,首次闪亮登场,这关乎明清之际的学术思想、宗教信仰、价值观念的探索与转型等诸多方面,其学术价值不可估量。
马衍与《马磐庄语录》
关于马衍,初见于程智弟子汤二佑等编纂的《大易师云庄亟士程子年谱》中:
顺治五年戊子,师四十七岁。
秋九月,马衍来从学,师命为侍者。先是,师以诸同学俱有家累,不能随师出行,欲觅一无累之人为侍者,托遽庄。至是马衍奉遽庄书至石波,师时在城未归。衍留石波候师。师归,遽庄自梅社至,再拜,求师收马衍为侍者,且言其不娶、绝私、志学,甚合教规。师因许。
程智生命最后的时日马衍一直陪侍在侧,从程智年谱看,程智诸得法弟子对马衍多有微词,涉及马衍对程智患病时的照料以及程智后事的处理等方面的问题。关于马衍的另外一条材料来自金天翮,在其《皖志列传稿》中,提到马衍“窃其师之教,别结徒党为非常,受显戮,其教遂中绝”,但不知其所据。后经李志鸿、蒋智明等学者多方钩沉,马衍的情况才逐渐清晰起来。
据清杨宜仑修、夏之蓉等纂,嘉庆十八年(1813)冯馨等增修,道光二十五年(1845)范凤谐等重校刊本《高邮州志》卷十《人物志·寓贤》“马长逸”条记载:
马长逸,苏州人,居羊山槃庄,自号畸人。少时笃志圣贤之学。奉新安程云庄为师,于易深悟会通。谓:易冒天下之道,大本始于乾坤二元,大旨尽于知知立人。以孔孟为正宗,老释为支庶。教人必于目前事物上证入。四方志学者,礼延讲学,随问付答。穷高入微,口如悬河,靡不令听者神耸。公卿大夫,执贽受业者不一。畸人以师道自居,非北面致敬,辄不往。然求教者,大都在静息却病之法。畸人志廓落,不能久淹也。尝于康熙十二年,应吾邮孙虞桥吏部之请,倚杖爱日园,发明爱日真际,讲求道之大本。易学通乎天地幽明,辅相裁成之全体。一时传为盛会。晚年欲以著述垂不朽,书不多见。其存者,门人裒刻《羊山语录》十二卷。
又据清秦达章修、何国佑纂,光绪三十一年(1905)刊本《霍山县志》卷十一《人物志·流寓》“马衍”条,记载:
马衍,字长逸。苏郡人,师事新安程云庄,得其绝学。凡诸经、子、史、笺、疏、传、注、性理、艺、数、奇耦、音律、兵、农、水利、句股、历法、测验、占候、以及佛老诸书,靡不揽要窥奥。尽日枯坐,无一言,虽大智莫测。所以又工吐纳术,病危殆,但能竖脊坐者,得其术,无不活。其来霍,年才二十七,久居河北滩,乱后,不知所终。
正是由于这些材料的帮助,才有了《马磐庄语录》这一珍贵古籍的发现。《马磐庄语录》收马衍语录12卷,缺失第10卷,另收答问2卷,以及后集马衍诗、铭等2卷,共计15卷,后有孔尚任写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的跋。在马衍语录第11卷中,马衍自述23岁经袁遽庄推荐于石波学舍贽见程智为师,由程智年谱可知,这一年为顺治五年,即1648年。由此推断,马衍出生时间为天启五年,即1625年,小程智24岁,然其所终何年何地仍不清楚。语录第一卷讲录的时间是顺治八年(1651)秋七月,也就是程智辞世的前一个月,马衍时年26岁;语录第12卷,即语录正讲最后一卷,讲录的时间是康熙二十六年,即1687年,马衍时年63岁。据《霍山县志》,马衍在程智辞世后不久就到霍山,久居河北滩,乱后不知所终。对此,刊刻《马磐庄语录》的马衍诸弟子并未语及。据乾隆《江南通志》记载,马衍年九十余卒,如果属实,1687年以后,马衍隐居著书立说的可能性是有的,正如《高邮州志》所述,“晚年欲以著述垂不朽”。这方面的情况,有待进一步的资料。
关于《马磐庄语录》,孔尚任的评价比较中肯:
近复受监督河工之命,访道广陵,得见羊山语录,真能脱尽窠臼,抉破樊篱,独证先圣之道于目前事物,得其至简易至平常之精韫,而泛应随机、因机利导,引诸子百家以归于大中至正,其有功于我道不小。其中间有与余不同者,尚期王事告竣,参证有日。(《马磐庄语录·跋》)
孔尚任对马衍的学术风格、思想特点把握得比较到位。作为孔门嫡传,孔尚任对马衍弘扬其先圣之道的贡献颇为赞赏,但他明确意识到马衍之道与孔门之道显然不尽相同。在我们看来,这正是马衍思想的意义所在。通观《马磐庄语录》,其基本内容集中于阐发易学宗旨和玄门之道两个方面,前者旨在知知立人,后者从静息入手,辨性学、命学之要。马衍秉承程智极数辨物之学,以易为本,会通三教,融贯其精要,体贴翻新,对师门既有继承弘扬,又能独辟理路。马衍对知与物的辨析,颇能说明问题。
“知”为宇宙万物之道枢
知与物是程智思想中的核心概念,这两个概念体现出程智对宋明理学格物致知思想的反思与创新,而反思与创新所凭借的关键资源是易学。程智论易,以立人为大,以知知为究,《马磐庄语录》第一卷开篇讲易学宗旨,马衍将程智的立人与知知合而为一:“易学宗旨,知知立人而已。何以明之?易曰:乾知大始……唯知统天地,唯统天地为大,则唯知为大,大始即知始,知知即知大,知大即知始,知始即乾始。”
讲述这段话时,马衍还是程智的侍从,彼时他不仅能够深入领悟师门要义,而且开始有所思。从后来的语录看,马衍在这个问题上的思考不断深入。“至道之要,只有一件东西”,语录第6卷,马衍围绕这句话展开了一次经典的海德格尔式的讲道。这件东西从何处寻?从眼前饮茶用的这件磁瓯上寻。磁瓯来自水土火,成为圆坚白,实为色质形……这是一种认知性追寻路径,求的是所知,是面前对象和物的然与所以然。接下来,马衍翻转这一路径,转向不消费力的路头:只要立志去寻,一寻即有。这是从所知到能知的现象学翻转,这翻转从知开始,从知知开始,知“知本于意,意本于心,心本于身,心本于父,父本于祖,祖本于曾高,直至始祖,追到最初之祖,以至于天地之二元,二元并立,其象乃见”。所知是物,是磁瓯,是经验认知之物,磁瓯可盛茶饭,可养身滋生,此为“生”;能知也是物,也是磁瓯,但关乎的是知—意—心,以及由此而来的反思,反思物之为物的先验根据,由知而心意之主体性,而身之谱系与父祖之孝,而天地并立,是为“生生”,由此关乎的是物物,此物物之生生,关乎的不止是肉体之生,而是人的性命,是人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天地万物的根本。而这一切的根基,物与物物、生与生生、经验追问与先验反思的根基与道枢,尽在一个“知”字。“至道之要,只有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就是“知”。“知”在磁瓯,“知”在天地;唯“知”使天地万物归之于这一磁瓯,唯“知”使这一磁瓯直通天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天地万物一磁瓯也!庄子的精髓由此尽显。从语录看,马衍对庄子的齐物思想格外重视,庄子思想已经融入他的知知立人易学之中,特别是其知—物之论,这也是他能够继承师道而有所创新的重要原因,值得深察。
从马衍的磁瓯之辨,可以清晰看出他对程智以心、知立人思想的继承与发展。在《东华语录》第三日正讲中,程智直言:“所谓立人者,立心也。立心者,立知也。立与倚对,倚天倚地则不立。”程智由心知而立人,立人于天地之中。真知有二,一曰天知,一曰人知,知天知之知,即是人知;人知天知,天知即在人。知即知天,知天知人是一不是二,即为“乾知大始”,即为“知知立人”。马衍充分消化程智以心、知立人的思想,又体贴翻新出几层意思,特别是对知的强化与提升:其一,“对物乃知”,知物不离,即物立人言道,天地亦物,知止于物、止于天地,六合之外不存不论,以此断仙释二教天地之外、之上“非分”之想;同时又不乏对天地元始的形而上与先验之思,不止于唯物。其二,将认知论与儒家孝悌伦常道德分别开来,各得其所,互不干扰。其三,以知为本,“人心立于天地之始”,强化人的主体性和独立性。其四,以知为道,以知为乾知,为大始,确立的是知的宇宙论、本体论和生存论,知由此成为人安身立命的根基,成为宇宙万物之道枢,这意味着中国思想史上古今之变的一个重要契机。
“知”本论的突破性意义
马衍接续程智并发扬光大的“知”本论,是明清之际中国哲学思想探索与转型的重要篇章,要澄显其意义,需要考察其对王阳明良知思想的继承与突破,需要对观同时代的方以智等人的相关思想,需要考察这种“知”本论所体现的理智主义对清季学术,特别是章学诚和戴震思想产生影响的可能性。胡适当年对这种可能性有所觉察,但因找不到程智一系的任何直接材料而未果。这些问题意义重大,有待专文论及,在此仅就乾知与良知的关系略作交代。
牟宗三曾专论乾知与良知的关系。关于“乾知大始”的知,他肯定朱熹的注,解知为主,主管、主始、主宰的意思。由此乾知与良知可通。“良知讲到乾知的地位,乾知就代表‘心’。这个心是道德心,不是认知心”,“这个良知代表活动,代表虚灵明觉,不是知识活动。良知知是知非,知善知恶,不是科学知识上的是非,不是知一个对象,不能从及物方面了解这个知。道德价值上的知,从及物的知收回来而虚灵明觉,决定一个方向,它就是主宰,给我们一个存在的道德的决断。不是从‘知’字往外看,看知的对象,是收回来,看它的主宰”。“收回来”三个字用得极为精准,阳明良知心学把乾坤万有“收回来”,回到良知这个本心之基,把知从及物收回于心之一点灵明,以之为天地人神宇宙万物之道德性根基。知与物分开,良知与认知活动分开,内与外分开,并最终统统泯然于儒家之仁义道德。牟宗三视之为一种超越的存在论,实为绝对主义的儒家道德本体论。
“收回来”很重要,“放回去”同样重要。“着实路头无别,只有一顺一逆”(《马磐庄语录》第6卷),逆上去、收回来,是由经验之知到先验之知,是知“磁瓯—水土火—圆坚白—色质形……知—心—身—祖—始祖—之祖—二元并立—二元之交—二元之交之变化”;顺下去、放回去,是从先验之知回到经验之知,是知“天地二元之交之变化—二元之交—二元并立—之祖—始祖—曾高—祖—父—身—心—意—知……色质形—圆坚白—水土火—磁瓯”。形而上与形而下,先验与经验,物物与物,生生与生,我与物,内与外,认知活动、道德活动、宗教活动,尽在眼前这一件磁瓯之中。马衍磁瓯之辨,切中的是儒家道德主义的命门。
是故,乾知不等于、不尽于阳明一系的良知,这层意思需要突破阳明心学和儒家道德主义传统,到程智、马衍那里才能清晰。知知立人不止于道德,而是道德的根基,是比道德更为根本的本体论根基,知不仅为道德奠基,同时也是认知、宗教以及人和天地万物安身立命的根基。这种“知”本论,在西方历史悠久蔚为大观,乃是人类近现代文明的一个基本前提和基础。置身于中西对比和古今之变的视域之中,方能澄明明清之际程智、马衍一系思想探索的意义。
马衍博学深思,穷高入微,涉及广泛的学术领域,知物之辨只是其中一个重要方面。作为全新的重要学术资源,其易学、天地二元观、气论、三教之辨、丹道、吐纳等方面的思想,有待各领域的专家学者进行研究。马衍静息却病之术高超,名闻遐迩,求法者众多,但他笃志于道而非术,志在医天下之病而非医一身之病。他在语录中,一再抨击秦坑之后,天地失序,怀击壤之志,叹天道不存,欲承师道以知知立人倒转乾坤,可惜生不逢时,其志难遂,不知所终。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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