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五行学说是中国古人认识世界的基本方式,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阴阳五行学说的人,都承认这一事实,即自秦汉以降,阴阳五行学说一直主宰着中国文化的发展方向,是影响中国文化特质的核心思想之一。隋代萧吉《〈五行大义〉序》说:“夫五行者,盖造化之根源,人伦之资始。万品秉其变易,百灵因其感通。本乎阴阳,散乎精像。周竞天地,布极幽明。”在他看来,研习阴阳五行,既可以修身养性,又可以治国理政,有百利而无一害,对人皆有所成就,可以说给予了阴阳五行学说至高无上的评价。近代以来受欧洲启蒙运动思潮,特别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科学观念深入人心,中国先进的知识分子开始对阴阳五行学说进行清算。梁启超称,“阴阳五行说,为二千年来迷信之大本营”,完全是误解误读。他痛斥建设和传播阴阳五行学说的邹衍、董仲舒和刘向是三大罪人。
阴阳五行学说是认知世界的特殊方式
如今,人们越来越认识到传统文化的价值,开始重新检视阴阳五行学说,力图洗刷阴阳五行学说身上的恶名。而为阴阳五行学说正名的努力,往往聚焦于其是否科学的争议上。肯定阴阳五行学说的人,想方设法论证其为科学,反对的人则竭力证明其不是科学。其实,这种思维是把科学当作了真理的唯一表现方式,但实际上人类认识世界的方式并不是唯一的。科学只是人类认知世界的其中一个维度,而不是唯一的维度。不懂得这一点,便无法正确认识阴阳五行学说的价值。
肯·威尔伯是近年来极具影响的“整合理论”的代表,他指出个体内在、群体内在、个体外在、群体外在是我们观察现实世界和看待问题的基本视角。其中,个体内在是一种心理视角,包括个体身上呈现的所有意识范畴,如身体的感知、心理活动、灵魂等。个体外在是一种行为视角,包括物质的身体和行为。群体内在是一种文化视角,包括某一群体的价值观、世界观、道德准则。集体外在是一种制度视角,包括文化价值观等扎根于其中的外在、有形、制度化的因素。不难看出,个体外在和群体外在视角的共同之处在于,二者所涉及的都是事物可以观察、经验的方面,其认知是客观中立的,属于实证科学的范畴。而个体内在和群体内在视角的共同之处在于,二者都是内在和主观的。基于此,这四种视角又可化约为两个基本视角:一是内在、主观的视角,二是外在、客观的视角。按照这一理论,科学显然是属于外在的、客观的认知维度。那么,阴阳五行学说作为中国人认识世界的基本方式又属于哪一认知维度呢?
在阴阳五行学说的观念体系中,世界整体是天人合一、互相感应、互相融汇的统一世界。谢松龄在《天人象:阴阳五行学说史导论》一书中说:“这个统一世界,蕴含了古代中国人体验所及的一切;阴阳五行便是这个统一世界的表象(显现)。”所以,阴阳五行学说是以体验的方式认知世界的,在体验的世界中,身与心、主体与客体、道德与知识是合一的,这与西方近代以来形成的二分认知理论有很大不同,是中国人独特的认识世界和把握世界的方式。杜维明把这种认知方式称为“体知”,即将认知活动与生命直觉体验合为一体的活动。
这样一种对世界的认知方式,其认知的深度和广度,与认知者自身的生命境界直接相关,往往深者看深,浅者看浅,而且其认知也是对诠释者生命境界的一种印证。因此,这样的认知方式偏于主观觉知,属于内在、主观的视角,与科学认知世界的外在、客观视角完全不同。至此,所谓阴阳五行学说是否科学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了。阴阳五行学说与科学是两种不同的认知世界方式,称赞阴阳五行学说是科学,或批评其不是科学,显然都不得要领。
整合阴阳五行学说
肯·威尔伯的整合理论指出,人类意识的发展或成长,要经过从前理性期到理性期,再到超理性期的过程。前理性期的特点是人类意识尚处于混沌的主客未分状态,其世界观大体为上古的、魔幻的、神话的。理性期的特点是人类自我意识开始觉醒,主体与客体分离,人与自然疏离。超理性期的特点是人类进入超意识阶段,即发现理性的局限,开始整合由理性主义所带来的支离破碎的世界观。杜维明也表达了相似的看法,他说:“感性要向上提升,到了理性还要往上进入悟性。”其感性、理性、悟性三阶段与威尔伯的前理性期、理性期、超理性期基本一致。
对中国文化而言,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大体上属于前理性期。这一时期,阴阳五行学说一直是中国文化的主流学说,渗透在社会、政治、天文历法、中医、民俗、术数等之中,几乎无所不包。启蒙运动以来,理性被空前重视,实证科学取得了巨大进步,使得所有的现实事物都可以用客观的科学术语来研究和描述。反之,如果某种事物不能以客观的、实证的方法来研究和描述,便被认为不真实。如此一来,认知世界的各种向度被简化为科学唯物论,只有客观、外在和系统的世界才是真实的。所有知识都必须是客观的,科学变成了科学主义,科学不再只是追求真理,而且否定自身之外还有其他真理存在。启蒙运动认为知识的合法性取决于认知主体对经验世界描摹的准确性,所有启蒙运动思想家都相信这个世界可以用经验主义的方法描述出来。马克斯·韦伯则提出,现代思想最终要归于对世界的“祛魅”,即要消解世界的神秘之处,用科学来解释世界的一切。梁启超便是在这样的理论背景下,以启蒙运动所带来的科学主义眼光审视和清算阴阳五行学说,使阴阳五行学说沦为迷信与落后的代名词。
人文主义和理性主义互相激荡,反对禁欲主义、蒙昧主义、宗教束缚,追求个性自由和解放,使得人从神权的束缚下解放出来,人的主体性得到发扬,促进了科技的进步,但同时其弊端也不断显现,人们不久便发现了现代性的后果。祛魅后的世界是一个不再神秘、神圣的凡俗世界,也是一个失去了普遍价值的世界,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对普遍真理的怀疑,最终使人失去了依傍。这样的结果使得思想家们开始对启蒙运动和理性主义世界观进行反思。作为对理性主义反叛的结果,有学者提出要超越理性主义,要“复魅”或“再着魅”。所谓“复魅”“再着魅”,不是简单地重新回到上古的、魔幻的、神话的前理性阶段,而是指用新的理论、新的方法来解释“魅”,以及“魅”何以存在。这提醒我们,对待传统既不能轻易否定又不能简单回归。
启蒙运动之后,实证科学的发展带来分工的细化,人们越来越倾向于从各自视角去认知世界,而如此得到的世界形象,大多是不完整的。威尔伯认为每一个思想家的思想都有其存在的价值,都可能观察到一些不完整的真相,应当将它视作真理的组成部分,并将其真实程度限定在它所论述的范围内。在此基础上,他提出“全层次,全象限”的整合哲学理论。所谓“全象限”,就是从心理、行为、文化、社会四大象限去认知世界;所谓“全层次”,就是使每一个象限,分别发展出深度层次来。他认为,传统东西方智慧的贡献在于指出对事物的认知存在从物质、身体、心智、灵魂到灵性的发展层次,每个更高的层次都超越并包含了较低的层次,因而是对事物深度的认知;而现代性的精华是指出认知事物存在的四个基本视角,即所谓四大象限,因而是对事物广度的认知;整合则是对这两者的融合和超越。因此,在整合哲学的理念下,有必要将属于外在、客观向度的科学同属于内在、主观向度的阴阳五行学说进行整合,使之成为“全层次,全象限”的整体认知方式。
对于阴阳五行学说而言,一方面既要了解它如何认知世界及其独特价值,也要意识到它并不是对事物的全面认知,必须结合其他视角进行“全象限”的拓展,才能形成对事物的全面认识。另一方面,又不能停留于前理性期的认知状态,必须经过理性的检视和批判,摒弃其蒙昧之处,并最终在超越的境界契入古人的生命和生活世界,实现由前理性期到理性期,再到超理性期的发展,充分挖掘传统智慧的“全层次”意涵。如此才能使阴阳五行传统得以整合和转化,获得再生。
(作者单位:河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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