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源始意义上讲,理性绝对不是一种主体的能力,也不具有绝对的优先性,科学当然不可能是唯一的尺度,真正的优先性乃是实际生活中在场者的敞开与直接把握,理性、科学受此敞开的真理引导;变迁了的理性作为一种主体的能力而具有绝对的优先性,此种优先性导致了以其为基础的科学的绝对统治地位的确立,理性也要服从科学的尺度。
近代以来,科学事业的巨大成功使人们将理性视为科学的标志,认为科学以人类理性为保证,是人类理性的最高体现,科学的必然是合乎理性的。当今世界,科学成为世界范围内的统治性的单一尺度,不符合科学的逻辑范式和表达方法即被视为非理性的。科学与理性的相互规定甚至同义反复使得对科学的反思变得更加困难。要超出这种同义反复的牢笼,反思科学的发展对人类产生的后果,根本上在于找到理性与科学的本源含义及其变迁。海德格尔采取朝向事实本身的现象学思想方法和深入的词源学考察,将我们置入理性、科学这些词语的源始基础中去,有助于我们踏上考察科学与理性关系的道路。
理性概念的本源含义及其变迁
我们知道,“理性”一词最早源于古希腊语λογο和νου。首先就λογο来说,学界对其有理性、真理、判断、概念等多种理解和翻译方式,但在海德格尔看来,这些看似正当的理解和翻译都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实事本身。他对λογο的理解从其在古希腊那里的基本含义“话语”出发,“λογο作为话语,毋宁说恰恰等于δηγουν:把言谈之时‘话题’所及的东西公开出来”。λογο的本源含义是把话题所及的东西展示出来让相互交谈的人来看,只要话语是真切的,那么就可以将话语之所涉就其本身展示出来,从而使人能本真地通达所涉之物。可见,λογο作为话语,其源初意义与我们今天所认为的命题、表述意义上的语言相去甚远,它不是对客观事物的表象或陈述,而是事物本身的敞开与展示。
事物只有首先向人敞现出来,我们才能够认识它、表象它、陈述它、判断它,因此λογο构成了认识的前提,是认识和判断的真理的逻辑起点。从这种意义上说,λογο能够意指理性:“因为λογο的功能仅在于素朴地让人来看某种东西,在于让人觉知存在者,所以λογο又能够意指理性。”λογο的相应动词是λεγειν,即古希腊语中的言说(say、sagen)。根据海德格尔的解释,λεγειν还有一个重要含义即放置、采集、安排等,“λεγειν乃是置放。置放就是:让一起在场者聚集于自身而呈放于眼前”。在场者的聚集和呈放意义上的置放展开为言谈和道说,“因为作为聚集着的让事物呈放于眼前,言说是从一起呈放于眼前的东西的无蔽状态中获得它的本质特性的”。那么,作为言说的λεγειν和作为话语的λογο的本质,并非如现代语言所理解的那样是对事物的意指与表达,而是事物的在场聚集和在眼前呈放。
可见,λογο的源初含义乃是采集、观看和言说这些素朴的日常活动,从λογο而来的理性则是指在这些日常的素朴经验中事物自明的、直接的、活生生的给予与把握。采集、观看、言说并非我们现在所认为的低级的、把握不了真理的人类活动,而是对存在者之在场存在的源初领会,理性的本源含义即在于此,与我们现在所理解的以严密计算、因果说明等为标志的理性相去甚远。
理性的另一个来源νου,现在主要被译为心灵、意识、理智等,相当于英文中的mind一词。νου的动词词根是νοειν,一般被理解为思维、思想。海德格尔将νοειν理解为觉知,他认为以往思想的基本特征是觉知,而觉知的能力就叫作理性,“觉知乃是对希腊词语νοειν[思想]的翻译,这个希腊词语意味着:发觉某个在场者,有所发觉之际预取之,并且把它当作在场者加以采纳”。“纯粹νοειν[认识]则以素朴直观的方式觉知存在者之为存在者这种最简单的存在规定性。纯粹νοειν是这种最纯粹最源始意义上的‘真’。”海氏对νου的解读同样表明理性的源初含义就是各种知觉对事物的素朴的感性直观、当场把握,这种直观和把握就是最纯粹、最源始的真。
如今所理解的理性没有保留希腊人关于λογο、νου的源初经验,已经脱离了对存在者之存在的归属,即在场者的聚集与敞开,完全向主体方面转化,话语、思维作为人的理性能力而成为万物的尺度,存在者成了对象,接受话语的表达、思维的考量、数字的编码以及技术的摆置。希腊词语向拉丁语的转化加剧了这种希腊经验的沦丧,海德格尔说“罗马思想接受了希腊的词语,却没有继承相应的同样原始的由这些词语所道说出来的经验,即没有继承希腊人的话”。希腊词语λογο和νου被译作有比例、计算、根据等含义的拉丁词 ratiō,理性于是具有了机械逻辑推理和精密计算的意义,同时促生了以理性为保障的科学,科学的范式反过来又窄化和禁锢了理性的范围和含义。
科学概念的本源含义及其变迁
在《科学与沉思》中海德格尔将科学的本质思为:“科学是关于现实的理论”。这里的“现实”“理论”字义与后来的理解有天壤之别。首先,现实的源初含义指存在者就其存在的现身出场,“现实就是起作用者、被作用者,即:进入在场之中而产出者和被产出者”。经过罗马人的转译,“现实”“作用”这些词失去了其原有的存在者自行显现的含义,现实成为了成果,“现实就在causa efficiens[效果因]的因果性中显现出来”。现实成为我们今天所认为的生产者和被生产者的集合,处于因果关系链条中;同时,“成果意义上的被作用之物表现为一个已经在‘作为’中(现在亦即在劳作和劳动中)被突显出来的东西”。因此,现实拥有了事实性的意思,作为现成的东西得到了保障,作为现成的东西被主体表象,从而成为了与主体“相对—站立”(Gegen-stand)的对象。其次,在古希腊那里,理论(θεωρια)是对在场的存在者就其存在的沉思和观看,“θεωρια[理论、观审]就是对在场者之无蔽状态的重视”;“在古老的、亦即早先的、但绝非过时的意义上,理论乃是对真理的有所守护的观审(das hütende Shauen)”。经过罗马人的转译和近代主体哲学的助推,理论成了对现实的观察、加工和征服。
可见,科学在源初意义上是对自行敞开的存在者有所守护的观审,奠基于存在者的在场敞开,顺应着存在者的存在,存在者从来没有成为对象被说明和征服,因此科学在本源意义上与λογο、νου处于亲近之中。现代科学遗忘了这种本源性的敞开,成为在已敞开的存在者区域的操作,即对现成存在者的表象与摆置。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现代科学仍然是对现实的一种极其干预性的加工。”他认为现代科学的本质是研究(Forschung),“研究的本质在于:认识把自身作为程式(Vorgehen)建立在某个存在者领域(自然或历史)中”。科学研究的根本方式是通过认识程式对存在者领域的轮廓的筹划与说明,通过此方式将其化为事实领域,然后在事实领域建立规则,并通过实验加以证明。这样,存在者整体就被科学研究纳入筹划和说明的网络之中——人、人与人之间、物、人与物之间,人们试图用严格的逻辑推理和精密的计算对之加以说明。
科学与理性的关系
科学是一项理性事业吗?首先,在源初意义上科学与理性一致,理性乃是对在场者的直接把握,科学乃是对在场者之敞开的沉思与观审;其次,现代科学以衰退了的推理、计算意义上的理性为基础,反过来又以自己的强大统治力进一步加强了对理性的源初基础的遗忘,直至今日理性也完全服从于科学的逻辑规范。所以,不论是在源始意义还是现代意义上,科学都是一项理性的事业,但其差别却不可以道里计。从源始意义上讲,理性绝对不是一种主体的能力,也不具有绝对的优先性,科学当然不可能是唯一的尺度,真正的优先性乃是实际生活中在场者的敞开与直接把握,理性、科学受此敞开的真理引导;变迁了的理性作为一种主体的能力而具有绝对的优先性,此种优先性导致了以其为基础的科学的绝对统治地位的确立,理性也要服从科学的尺度。科学的统治造成了本源敞开的永久遮蔽,海德格尔的老师胡塞尔就认为欧洲科学的危机在于科学的发展遗忘了源初的生活经验。科学沦为对已敞开者的推理、计算式说明,成为在已敞开域的以成果引导的重复操作。更为危险的是,科学成为唯一尺度,凡是不符合科学说明规范的即被视为非理性、非科学的而加以排除,整个世界都陷入科学的说明与技术的摆置之下,失去重新敞开与超越的契机。
如何从科学的统治中摆脱出来,回到生活的源始基础呢?这要求对理性、科学的本质进行沉思,让其源于生活又接受生活检验的本质得以显现。科学是一项理性事业,但其本质不是近代以来以数学为范式的精确研究的科学,理性的本质也不是严格遵守机械逻辑的分析、推理能力。现代科学及理性生长于源初的生活根基之上,同时又以其强制力的结盟反过来躲避、遗忘了对其源初根基的沉思,“流传下来的不少范畴和概念本来曾以真切的方式从源始的‘源头’汲取出来,传统却赋予承传下来的东西以不言而喻的性质,并堵塞了通达‘源头’的道路”。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
友情链接: 中国社会科学院官方网站 | 中国社会科学网
网站备案号: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0146号 工信部:京ICP备11013869号
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版权所有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使用
总编辑邮箱:zzszbj@126.com 本网联系方式:010-85886809 地址:北京市朝阳区光华路15号院1号楼11-12层 邮编:1000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