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永贞革新”的主要参与者,刘禹锡早年具有极为高涨的政治热情。他长期贬谪的经历与不屈不挠的抗争展现出刚直倔强、威武不屈的个人形象。不过,这并非刘禹锡形象的全部,禅林文献的记载还赋予他迥然不同的精神面貌。以刘禹锡的两首“玄都观诗”为中心,对其在禅林中的流播情况进行考察,可以较好地认识禅僧眼中的刘禹锡形象,并进一步加深对中国文学中“刘郎”意象的认识。
玄都观诗与刘郎形象
永贞元年(805)的革新运动失败后,刘禹锡被贬为朗州司马,并在那里度过了十年的贬谪生涯。元和十年(815),他奉诏回京,但不久再次被贬,并先后担任连州、夔州、和州等地刺史,直到大和二年(828)才再次返回京师。刘禹锡两次回京期间均曾前往玄都观游玩,并作有两首七绝。《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再游玄都观》:“百亩中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第一首诗前三句描写长安看花的热闹场景与玄都观里的千株桃树,末句交代这些桃树都是自己被贬离京后新栽。第二首诗前两句称昔年所见桃树早已不见踪影,至今唯有兔葵、燕麦风中摇曳;后两句则感叹种桃道士不知身归何处,赏花刘郎却又再度前来。论者往往认为,这两首诗以“玄都观”为朝廷、以“种桃道士”为打击革新运动的权贵,两次往返,时移世易,权贵们早已不知去向,但“刘郎”却再度重来,从而呈现出刚直倔强、坚毅不拔的人格精神。
实际上,中国古典诗词中常见的“刘郎”意象,指代对象颇多。如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称“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指的是汉武帝刘彻;吕温《刘郎浦口号》说“谁将一女轻天下,欲换刘郎鼎峙心”,指的是昭烈帝刘备。刘禹锡自称“刘郎”,在当时便已得到友人白居易的认可,如白氏所作《醉中重留梦得》称“刘郎刘郎莫先起,苏台苏台隔云水”,《忆旧游》称“赖得刘郎解吟咏,江山气色合归来”。紧随其后,以“刘郎”代指刘禹锡入诗的宋代文人超过五十位。这些诗作中的“刘郎”,大致呈现出两种形象。一是老而弥坚。刘禹锡前后遭贬二十三年,再度归来已年近花甲。宋人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并从“老”字入手对其形象进行刻画,如苏轼《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说“而今纵老霜根在,得见刘郎又独来”。诗称刘郎虽老,霜根仍在,老而弥坚,孑孑又来。二是悲慨多愁。苏泂《刘郎诗》:“白发刘郎意自悲,桃山还是欲花时。一生漂转成何事,留得玄都数首诗。”苏泂称其一生漂转,老而自悲。除此之外,宋人还将道士种桃的行为转移到刘禹锡身上,从而建构出“种桃刘郎”的形象,如王十朋《义夫许赠丁香蜡梅》称“刘郎不独种桃花,蜡蕊柔香更可嘉”。综上,无论是倔强还是悲愁,世俗文献中的“刘郎”都没有明显的禅学意味。
玄都观诗的禅林运用
宋代以来的禅僧们对“玄都观诗”十分熟悉,并在诗歌创作中多有化用,如元僧月江正印《俗侄刘请》称“刘郎观里桃千树,春去春来几度花”(《月江和尚语录》卷三),清僧憨休如乾《玄都观》有“当年形胜说玄都,观里千桃树已无”(《敲空遗响》卷十二)等。不仅如此,他们还将“玄都观诗”运用到具体的佛法开示之中。
首先,第一首“玄都观诗”后二句的禅林运用。明僧无异元来上堂说法时曾借用该诗:“居一切时,不起妄念。月中丹桂和根拔,海底泥牛蓦鼻穿。于诸妄心,亦不息灭。红尘堆里排班立,白浪滩头撒手行。住妄想境,不加了知。腊月火烧无影树,三春人唱采樵歌。于无了知,不辩真实。须弥顶上花冠子,非是人工蕴造来。诸昆仲……直饶于禅教中分别不生,更须知禅教向上有事在。且道:作么生是向上事?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无异禅师广录》卷六)无异元来系曹洞宗无明慧经的弟子,他的这段法语可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一部分将《圆觉经》中的四句经文与四联诗句进行交叉参用。经文意思是,任何时候都不要升起妄念也不刻意熄灭妄心,居住于妄想境中不加了知也不去辨别真妄;四联诗句则全是有悖于常理常情的妄念妄想,从而起到令听众升起疑团的效用。后半部分先以“不执两端”的方法对禅门第一义谛进行侧面描述,接着又以刘禹锡诗句对“禅门向上事”进行自问自答。禅宗自称教外别传,对佛经佛祖并无应有的崇敬,甚至常有呵佛骂祖之言行,所谓“向上事”也不乏解脱佛缚、法缚的含义。因此,若将“玄都观里桃千树”看作以境表道,那么“尽是刘郎去后栽”也就具备了超佛越祖、更进一步的含义。
其次,第二首“玄都观诗”第二句的禅林运用。据《五灯全书》对松际通授禅师的记载:“问:‘世尊未离兜率,已降王宫,未出母胎,度人已毕。何故众生遍满尘刹?’师曰:‘桃花净尽菜花开。’”参学僧人在这里问的是,世尊出生之前就已度尽众生,为什么仍有无量世界的众生存在。若就佛禅理念来看,这段悖谬式问话的合理性在于,佛教主张自他不二故而空间上无来无去,主张不离当念故而时间上无后无先,正如圆悟克勤所说“王宫兜率,度生出胎;始终一贯,初无去来”(《禅宗颂古联珠通集》卷二)。因而,通授禅师以刘禹锡诗歌作答,也可有多元化的理解:一者,悖谬之问当答以无义之语,跳出问话逻辑方是活句、不受人瞒;二者,该诗可视为前后相续之意的隐喻,系从正面对佛教时间观念的回应。
“玄都观诗”之所以得到禅林的广泛关注,固然和其知名度密不可分,但与该诗本身所蕴含的佛禅思维也不无联系。清人吴乔曾说:“诗人措词,颇似禅家下语。禅家问曰:‘如何是佛?’非问佛,探其迷悟也。以三身四智对,谓之韩卢逐兔,吃棒有分。云门对曰:‘干屎橛。’作家语也。刘禹锡之《玄都观》二诗,是作家语……禹锡诗,前人说破,见者易识。未说破者,当以此意求之,乃不受瞒。”(《围炉诗话》卷一)所谓“作家语”,一方面当是指第一首“玄都观诗”后两句非正面性的自问自答,而另一方面,这两首绝句中“3+1”结构的语意转折,也较易令人产生柳暗花明之感,从而能够符合禅师说法的需要。
刘郎形象的禅学意蕴
如果说,诗句层面的直接借用为“玄都观诗”带来了新的阐释空间,那么将刘禹锡游玄都观之事作为典故进行化用,则赋予“刘郎”形象以新的禅学意蕴。
第一,关于“栽桃刘郎”的禅意营造。元僧林泉从伦为“灵云桃花”公案所作“示众语”称:“刘郎栽后,缀叶联芳;王母摘时,收因结果。莫有闲来赏玩,就路还家者么?”(《空谷集》卷一)灵云志勤系百丈怀海再传弟子,他见桃花而悟道的公案极为著名,如黄庭坚《题王居士所藏王友画桃杏花》称“凌云一笑见桃花,三十年来始到家。从此春风春雨后,乱随流水到天涯”,方信孺《法性寺》说“金碧参差兜率天,曾煎诃子试新泉。荒园废宅无人问,门外桃花却是禅”。前者以桃花比喻自性,一旦明心见性,自然任运自在、随处解脱;后者则说寺院虽成荒园废宅、无人问津,但门外桃花仍在、禅心不失。可以认为,这里的“桃花”不仅是悟道之机,甚至还成为本心自性的代名词。由此来看,从伦禅师将“刘郎栽桃”引入“灵云桃花”公案之中,所谓“闲来赏玩,就路还家”也就让“栽桃”这一行为带上了修学佛法之意。
第二,关于“归去—再来”的禅学阐释。刘禹锡两度被贬,经历了“贬谪—归来—又贬—再来”的曲折历程,这种经历在刘禹锡诗作中呈现为“俟时志坚”的人格魅力。然而,禅林的认识又有不同,如明僧入就瑞白为“于法实无所得”公案所作颂古称:“倚门傍户走他乡,云水将来作道场。倏尔踏翻潭底月,了无一法赠刘郎。”(《入就瑞白禅师语录》卷九)该公案出自《金刚经》,须菩提认为如来在燃灯佛所未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法,实际上是为了说明诸法本性为空、得无所得。瑞白禅师的颂古则塑造了一个远走他乡、求取佛法的“刘郎”形象,他的归去不再是因为遭贬而是为求佛法真谛,因而称其证悟菩提亦无一法可得。是以,贬谪归去之行成为求取佛法之行。再如清僧即非如一说:“禹锡重来,大似一场春梦;灵云犹在,依然特地心空……野衲美君原美德,前因或想是刘郎。”(《即非禅师全录》卷十八)他由一树樱桃花联想到刘禹锡和灵云禅师,甚至还认为这树花正是刘郎的化身。事实上,所谓“禹锡重来”得到了更为广泛的运用,如清僧三宜盂禅师曾说:“作圣贤千古弘基,为生灵通霄宝路。脱或密公再来,击拂三下云:也不离这里,大众须认取刘郎前度。”(《三宜盂禅师语录》卷四)可以看出,刘郎前度与密公再来一样,都具备了高僧转世的含义。禅林常有“前身”“再来”之说,所述对象多为佛、菩萨或前代高僧如马祖道一、五祖师戒等,盂禅师以刘郎再度比拟密公再来,将其形象进一步佛禅化。后世禅林从“归去—再来”的视角对刘禹锡形象进行重新建构,让他的贬去有着求取佛法的意味,他的再来也带上“心空不以富贵为怀”的色彩。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大学昌新国际艺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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