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焕忠:袁宗道以佛学解读《论语》
2019年04月30日 08:34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4月30日第1684期 作者:韩焕忠

  晚明公安派文学的开创者袁宗道既是儒家科第的精英,又是深信佛教的居士。他以佛教义理诠释儒家经典,借儒家经典阐说佛教义理,著成《读〈论语〉》。袁宗道的《读〈论语〉》是将《论语》纳入佛教心性论的语境之中,将孔门师资之间问答应对的记录机锋视为禅宗的公案和灯录。如此一来,他对《论语》的解读多少就有了一些参话头禅的意味,而孔门师资之间的言志、述事、问答、应对,也就成了向上一路、师资道合或机缘不契的展现。

  孔子的自述为对“向上一路”的提示

  所谓向上一路,禅宗以之为极则,即发明本心、见性成佛的境地。在宗道看来,孔子作为“大成至圣”,亦自有其不同于寻常之处。《论语》中记录的许多孔子无问自说之言,都可以视为对孔子圣人境界的直接展现。

  譬如,宗道诠释《论语》开篇“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一句时发挥说:“凡作意用工夫时,真妄交争,理欲相乘,有照管有克治,有打点有考究等,俱费力生硬,不相谙习,厌苦不暇,何悦之有?时习者,十二时中,语默动静,相安相忘,不知不觉,妥妥贴贴,即此是悦。此个境界,非实用功力,那得到此,到此则无功力矣。”在宗道看来,这句话正是孔子通过用功修养所达到的无用功力境界的展现。禅宗主张在未悟之前必须要约束身心、克制自我,通过勤修戒定慧而息灭贪嗔痴;而在既悟之后,则主张兀兀不修善,腾腾不造恶,随缘吃茶饭,任运著衣裳,将修道的奥妙悉数体现于运水搬柴、穿衣吃饭之中。宗道认识到,非实用功力,不能到此“时习而悦”的地步,而一旦达到此一地步,则属于“无功力”境界矣。宗道此释,与禅宗以修证悟、悟后随缘的说法如出一辙。

  再如,宗道将“朝闻道,夕死可矣”视为是孔子对“亘古亘今,不动不变,本自无生,又宁有死”之性的表述。他认为,所谓的“生死有无”,不过是一念之间的迷悟而已,人在梦中遍历山川城郭,而其身依旧安眠于床笫之间,其人醒来,决不会说自己是游历归来;同样道理,得道之人也决不会认为有“先迷今悟”的发生。宗道指出,“夫圣人者,岂不知本无生死,随顺迷人情见,权说为死耳。又岂不知古今始终,不移当念,展缩在我,延促俱妄,亦随顺迷人情见,权说为朝夕耳。老子曰:‘死而不亡者寿。’夫既曰不亡矣,又何言死耶?颇有合于吾夫子夕死之意”。从佛教的立场上说,道或性是永恒的,无所谓生死或朝夕的变化,而孔子却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可见孔子之不够高明,佛教中亦有人以此谓孔子未能破除生死之惑。宗道则认为,孔子所谓生死朝夕皆为“随顺迷人”的“权说”,不仅替孔子解了围,而且还引老子为证,将孔子推到得道圣人的位置上,真可谓会通儒佛,一举两得。

  孔子与曾子、颜子的问答为师资道合的典范

  所谓师资道合,是指老师所教的内容非常契合弟子们的根机,而弟子们的领悟也十分符合老师所要传授的意旨。这是禅宗传法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也是宗道理解孔颜或孔曾师资问答的参照。

  晚唐以降,随着儒家道统观念的形成和《大学》地位的提升,曾子遂成为上承孔子、下启思孟的关键人物,是故宋明儒每以曾子之言为至理,对之推崇有加,而宗道亦以曾子为深得孔子心髓者。孔子曾经对曾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曾子引申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宗道将此看作话头禅,进行了深入参究。他认为,圣人之道是无法用语言加以表述的,话一出口,最多只能有个大致相似的影像,已不属于“声前一路”,即圣人所要表述的境界;曾子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不向一处垛根”,而能“得之声前,契之言外,不落阴界”。在宗道看来,这正是曾子之所以能够接续孔子道统的根本原因。宗道认为曾子所说的“忠恕”不是对孔子“吾道一以贯之”的诠释,而是对孔子教诲的实践和受用,因此他说:“明眼人撮金成土,撮土成金,拈来便用,岂存胜劣,故知曾子所指之忠恕,较孔子所拈之一贯,一合相不可得。但曾子撩起便行,诸弟子未免贪粟失粮耳。”宗道的这种理解,非常符合禅宗以心传心的宗旨。

  颜渊为孔门高弟,其问仁一章,尤为后世称道。孔子为什么要回答他“克己复礼为仁”呢?宗道对此解释说,仁乃是“当人脚跟下一段本来田地”,本来是不可言说的,因此孔门弟子问仁被宗道视为“好肉剜疮”,而孔子的回答也被视为“虚空着彩”,读者即便于此直下识取孔子的宗旨,也已经是有所执着了,如果再有什么深思的话,那更是离题万里了。在宗道看来,孔子之所以如此回答,乃是提示弟子,“当知此仁,悟得不加分毫,迷时亦不欠分毫。夫子各就当人现成身份,直指他曰:‘你此个便是仁而已。’如颜子不迁怒,不贰过,故夫子直以其所能克己复礼,指示曰:‘只此便是仁而已。’所谓随机应物,虽终日言而未尝言也。”也就是说,克己复礼正是颜渊之所能,孔子当机指示,正表明圣人宗旨不离当下自然现成。宗道认为,“克己”之“己”,与“为仁由己”之“己”相同,也就是平常所说的“我”,即能视听言动者。礼即是仁,仁即是礼。“己与礼非一非二,迷之则己,悟之则礼。己如结水成冰,礼如释冰成水。己如析金为瓶盘钗钏,礼如镕瓶盘钗钏为金。故释冰即是水,不别求水;镕瓶盘钗钏即是金,不别求金;克己即是礼,不别求礼。”宗道此释,颇类唐裴休论圭峰宗密之融合禅教。裴休谓圭峰宗密:“以如来三种教义,印禅宗三种法门,融瓶盘钗钏为一金,揽酥酪醍醐为一味。”宗道显然受到了裴休之论的影响。既然说克己复礼为仁,那么为什么又说“为仁由己”呢?宗道指出,“盖仙家舍七情无还丹,禅家舍无明无佛性,所以道一切烦恼为如来种。若更于视听言动之外,日贸贸焉觅所谓礼者而复之,是弃冰觅水,弃瓶盘钗钏觅金也”。此解完全是佛教的思维方式,而他将颜渊问仁视为“孔子与第一高弟传心密语”,则更是将此章当作了禅宗的灯录。

  孔子与子贡等人的对话为师资间的机缘不契

  宗道戴上佛教的眼镜,发觉《论语》所载子贡、子路等高弟对孔子的理解,每每有诸多的差谬,用禅门的话语来说,这就是师资之间的机缘不契。机缘不契,指老师不能契合弟子的实际情况予以有效的教化和诱导,更为主要的是指弟子们资质不够高明,不能准确领会老师的教诲。

  孔子有“予欲无言”之感喟,子贡则以“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致其劝请,遂使孔子引天作答:“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宗道指出,孔子一生的各种话语,无论是自言还是答问,都是根据弟子们的所知所能,以启发和逗引弟子们产生强烈的学习动机。孔子的“予欲无言”,与佛祖“说法教化四十九年未尝说着一个字”一样,都是意在引导弟子们摆脱对语言名相的纠缠,去直接体会说法教化的本旨。宗道认为,子贡错解了孔子之意,仍泥于语言教导,故而对孔子“予欲无言”的意旨毫无理解。宗道将孔子此语比之为灵山会上的世尊拈花,只是深惜孔门未有如迦叶一样的弟子微笑会意。他感叹道:“可奈子贡依然只是莫知本意,故孔子又引天为证。此意亦渊邃,学者须委悉吾夫子不开口处,吃紧为人,方是真脉。昔灵山拈花,赖有迦叶,岂其圣门翻无针芥?颜子没矣,岂曾子当时不在侧耶?”在宗道看来,孔子未尝不对子贡寄予厚望,但子贡虽聪慧,却非能传孔子之道者。

  袁宗道的《读〈论语〉》以中国化的佛教义理特别是禅宗语录作为解读结构,对《论语》提供了一种独特的解释。这种解释之所以有其合理因素,除了由于佛教义理和禅宗思想具有强大的诠释功能外,还由于禅宗语录与《论语》之间本就具有一种天然的内在关联。禅宗的语录在撰写体例上本来就是《论语》的模仿之作,二者都属于是对具体情景中人物对话或独白的记录。《论语》作为模仿对象,为禅宗语录提供了范本;禅宗语录作为后起的文本,具有更多的文化内涵。从某种意义上讲,以禅宗语录的方式解读《论语》,就如同以人体解剖的方式解剖猴体一样,具有极大的可行性。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哲学系)

责任编辑:张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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