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以农耕为主的经济模式中,土地被视为维系万物生命的重要存在,人们的生活与土地息息相关。植根于农业生产实践的农耕文化,凝聚着老百姓对自然万物的深刻理解,是中国古代先民的智慧结晶,也是中华民族繁衍生息过程中积累的宝贵文化遗产,在中国社会生活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语言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在早期代表作《逻辑哲学论》中指出,“我的语言的界限意谓着我的世界的界限”。一方面,语言是人类认识世界的重要工具,人类在创造、学习和使用语言的实践中逐步形成关于世界的思想,构筑起对世界的理解;另一方面,语言通过持续表达和传递人类思想,深刻影响着人类感知和概念化世界的方式,赋予各种语言使用者独特的世界观。语言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作为文化的载体,是文化的最佳表达方式。文化在长期演化之后沉淀于人类的社会生活,显示在语言这种特殊的表达形式中,借助语言的使用广泛流传,对语言的发展与变化影响深远。语言与文化在历史的变迁中不断交融、相互作用,塑造着人们对世界的基本认知。作为农耕文化活化石的农耕语言,连接着过去与现在,不仅极大地满足了中国劳动人民在农业社会伊始沟通与交往的质朴需求,也充分展现了中国古老而宝贵的传统农耕文化,并在当代语境下依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
语义泛化
农耕词汇是一类独特的语言资源,与农具、环境和农业耕作方式等农业生产生活直接相关。中国古代典籍(如《诗经》《齐民要术》《农政全书》等)以及众多农耕诗词、歌谣与谚语等,早已借助大量农耕词汇,生动展现出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农耕文化。
现代工业社会飞速发展的科学技术,使农业生产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高度机械化的现代化生产模式逐渐取代了传统农业的生产模式,为农耕文化的保护与传承带来挑战,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农耕词汇的使用与传播。值得注意的是,在当今社会语境下,农耕词汇并未完全消亡,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迸发出新的活力。一方面,播种、栽培、嫁接、灌溉、施肥、耕耘等常用农耕词汇,在使用与传播的过程中纷纷发生语义泛化现象,融入了汉语的基本思维习惯,成为日常语言的一部分。另一方面,部分农耕词汇不仅自然融入大众话语之中,还现身于新闻话语、学术话语等专业话语中,并在与这些专业话语的良性互动中显示出无可比拟的表达优势。
一类农耕词汇与农事生产活动有关,如耕、割、播、藏、锄等。“耕”指用犁翻松填土以备播种。“深耕”是土壤耕作的最基本措施,播种、插秧等农事活动之前必先犁田,上翻深层土壤,再下盖浅层土壤,耙地等耕作劳动必须以深耕为基础。中国自古就有“深耕浅种”“深耕细作”“深耕穊种”等表达。在当今社会生活中,“深耕”一词的使用愈加广泛,与其相关的新闻话语表达越来越常见,如“深耕国内市场”“深耕本土文化”“深耕数十载”等。
另一类农耕词汇与耕地类的农业生产工具有关,如耙、耱、耖、犁、磨等。“耙”原为名词,指由竹、木质长柄及铁、竹或木制梳齿耙头构成的用于平地、搂草、搜剔土块、摊翻物料、聚拢谷物等活动的手工农具,后引申为动词,指用耙子平整土地,或聚拢、摊开谷物和柴草等。“耙梳”一词在“耙”的基础上构成,字面上表达了使用耙子这种农具进行平土、摊谷等特定农业生产活动,实指整理、梳理。当前学术话语中,“耙梳史料”“耙梳文献”“耙梳历史”等表达出现的频率逐步升高。
体认性
上述语言现象与农耕词汇在形成、发展和使用过程中呈现的特征密切相关。农耕词汇的形成与发展充分体现了语言的体认性。认知语言学主张语言现象由身体塑造而成,王寅在反思认知语言学的基础上提出了本土化语言学理论——“体认语言学”,主张语言来自对现实世界的“体”(互动体验)和“认”(认知加工)。“体认”较之“认知”更强调“体验”,凸显了身体与世界的互动关系,说明语言来源于生活实践。中国人在“体认”实践中认知世界,创造并使用语言,形成了独特的文化图景。这在中国传统农耕社会生活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一方面,身体与客观世界的互动体验,促进了语言和文化的产生与发展。理解语言文化必须在身体这一主体上进行,需要依赖人对现实世界的认知加工。基于身体经验的农耕劳作,建构了人类对世界的认知。在此基础上,语言尤其是与农耕相关的语言应运而生,对农耕文化的形成与发展具有关键作用。“深耕”“耙梳”等源自农耕生产的词汇,生动勾勒出中国广大劳动人民直接参与农业生产的热闹场面,鲜活再现了忙碌的农耕劳动场景:人们充分调动身体资源,手脚协同配合,熟练地使用农业工具平整土地、翻松土壤。与此同时,长期的农耕生产活动使人们建立起对以土地为代表的大自然的深厚感情,孕育出独特的中华农耕文化——既催生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天人合一”思想,也阐发出人类能够抗衡大自然的“人定胜天”观念。
另一方面,语言与文化对各种身体经验作出忠实记录,并在身体与世界的互动体验中不断丰富完善,也反过来对身体施加重要影响。“寒耕暑耘”“精耕细作”等根植于农业生产的农耕语言,切实指导着人与自然打交道的农耕生产实践,引领人们在掌握时节交替变化和万物生长规律的基础上养育万物。“天人合一”“人定胜天”等以语言形式流传下来的文化观念,将天、地、人和谐统一起来,成为农业实践的参照系。这些语言文化观念深刻影响着人类的经验与行为,尤其是以身体为中介的农事活动。它们不仅间接调节身体的物理性机能,还通过不断重构人们对身体与世界的认知,塑造出受语言文化规范的社会性身体,让人们在持续更新的身体基础上改造世界、使用语言和创造文化。
隐喻思维
农耕词汇在当今语境下的使用蕴含着典型的隐喻思维。概念隐喻理论主张概念具有隐喻性,认为基于身体的隐喻是人类理解抽象概念的主要方式。这使人们重新关注意义的身体资源,并意识到大多数隐喻并非源于概念的相似,而是来自源域与目标域的共同经验联系。隐喻通过征用人类熟知的身体资源帮助人们理解陌生、抽象的概念。隐喻认知以身体为基础,具有明显的具身性。
“耙梳文献”这类表达可以用一类特殊的结构隐喻——“思考即劳作”来解释。身体的生理维度使这一隐喻显示出学术思考与农事劳作的密切经验关联,即两者均需要消耗大量体力或精力,这决定了前者的性质可以借助后者进行描述。身体的社会文化维度赋予这一隐喻以文化独特性,将抽象的学术研究活动还原为人们熟知的平整土地、聚拢谷物等中国传统农耕活动,生动展现了这些活动的瞬时场景,传递的中华农耕文化意蕴是以英语为代表的印欧语系母语者难以领悟的,要在其他语言中找到对应的精确表达也并非易事。
农耕词汇在形成和发展过程中呈现的体认性,赋予此类表达强大的情境性、瞬时性与生动性,展现出优秀的语言表现力。基于隐喻思维的农耕语词的实际使用,也有效满足了交际需要,产生了良好的表达效果。新闻话语中使用的“深耕”,或学术表达中出现的“耙梳”,往往比“聚焦”“研究”“梳理”等词更能恰切、形象地描绘出包含的社会实践实景与抽象思考过程,并彰显出中华农耕文化的独特魅力。农耕文化正是借由农耕语词的表征,在形成、发展和使用过程中传承下来。
农耕语言作为农业生产的创造性成果,烙有鲜明的农耕文化印记,见证并记录着农耕社会的发展,为研究汉语发展变化、理解中国传统农耕文化、探索农耕社会变迁提供了丰富的资源。因此,对中华农耕文化的保护、传承、弘扬与发展,可以从农耕语言入手。促进农耕语言的创新性发展,赋予其时代内涵,将促进农耕文化与乡村振兴的有机融合,有助于人们在阅读与交流中重拾农耕之乐,感悟中华农耕语言和农耕文化的博大精深。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维特根斯坦语言哲学中的确定性思想研究”(20FYYB023)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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