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研究当然需要语料。早期语言研究者据以得出结论的材料主要是中土文献,但受各种因素的影响,传世的中土文献较少,尤其是传世的中古文献更少。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汉译佛经开始受到语言研究者的重视,在汉语史研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不过,由于汉译佛经多是外国僧人的翻译之作,其中的语言难免会受其母语影响,所以语言学家朱庆之将汉译佛经看作“佛教混合汉语”。近年来,随着大量梵汉对勘研究成果的发布,汉译佛经的这一混合语特点也逐渐为人所熟知。那么,将其作为汉语研究的语料是否可靠也成为学界讨论的热点。
常用词或称为核心词,是指人类日常生活中使用最为频繁的词。汪维辉《汉语核心词的历史与现状研究》一书对于研究核心词的意义有详细的介绍,概括而言,主要是对历史词汇学、现代汉语词汇以及方言的研究的重要意义。如上,我们提到汉译佛经有其特殊性,语言学界也承认汉译佛经有极强的口语性,而且据现有的研究成果来看,汉译佛经中受译经者母语影响的成分多是较为特殊的语法、词汇成分,影响常用词的现象较为少见。而且,因为常用词在日常口语中的使用频率高,所以,即使是外国人,最先掌握的汉语内容也应当是汉语中的常用词。从理论上来讲,汉译佛经中的汉语常用词应该是当时口语的真实反映,毕竟佛经是用于向大多文化程度不高的百姓传教的。
因此,在中古时期中土文献较少的情况下,口语性强的汉译佛经便是研究汉语常用词的最佳材料。
某些常用语的出现时间可从汉译佛经中发掘
借助汉译佛经,我们可以将某些常用词或常用组合的产生时间提前。这里可以举“洗脸”概念的表达方式与“肚子”概念的表达方式为例。
在中古汉语时期,“洗脸”概念主要以“洗”+“面”的形式来表达。那么,这一组合产生于何时?如果只看中土文献,那么最早的用例可能见于晋葛洪《肘后备急方》。如《肘后备急方》卷六《荜豆香藻法》:“荜豆一升,白附、芎藭、白芍药、水栝蒌、当陆、桃仁、冬瓜仁各二两,捣筛和合。先用水洗手、面,然后傅药粉饰之也。”不过,书中的用例不是“洗面”的典型用例。况且,该书经过后人的多次修改,时代难辨。如余嘉锡在《四库提要辨证》中提道:“此书既已屡经后人窜乱增益,又复残缺不全,至足惜也。”较为可靠的早期中土文献用例则为《齐民要术》卷五:“夜煮细糠汤净洗面,拭干,以药涂之,令手软滑,冬不皴。”据缪启愉《齐民要术校释》介绍:“《要术》全书十卷,九十二篇,写成于公元6世纪30年代到40年代之间。”因此,“洗”+“面”的组合产生于公元530—540年。
但从汉译佛经来看,这一结论所言产生时间则过晚。其实,早在六朝时期的译经中,“洗面”已经较为常见,如西晋聂道真译《诸菩萨求佛本业经》卷一:“菩萨洗面时,心念言:‘十方天下人皆使入佛经道,面门莫令有瑕秽。’”据唐明佺等撰《大周刊定众经目录》卷二介绍:“《诸菩萨求佛本业经》一卷……右西晋惠帝太康年清信士聂道真译,出《长房录》。”“太康”乃晋武帝司马炎的年号,即公元280—289年。此外,还有其他多处例证。
因此,借助于译经文献,我们可以将“洗”+“面”表达“洗脸”概念的时代提前250年左右。
“肚子”概念表达方式的演变也可借助汉译佛经将时代提前。“肚”字在古汉语中最初表示“胃”义,如《广雅·释亲》指出,“胃谓之肚”。但是在现代普通话中,“肚”已经是“肚子”义了。那么,“肚”是在什么时候有了“肚子”这一语义呢?《汉语大词典》的最早例证是《初学记》卷十九引汉刘向《列女传·齐钟离春》:“凹头深目,长肚大节。”但汪维辉《汉语“肚子”义词的历史与现状》一文指出:“这条资料并不可靠,因为今本《列女传》‘肚’作‘指’。”稍后中土文献中较为可靠的用例则是隋巢元方《诸病源候总论》卷二十一《宿食不消病诸候》:“养生方导引法云:凡食讫觉腹内过饱,肠内先有宿气,常须食前后两手捺膝左右,欹身,肚腹向前,努腰就肚,左三七右二七转身按腰脊……”在该医书中,“肚腹”常连用,“肚”应该就是“肚子”义。但医书多经后人修改,也不一定可靠,更为可靠的用例可能是汪维辉提及的唐代用例。
而据汪维辉研究,“在隋代以前的中土文献里,‘肚’的例子并不多,而且大都是指‘胃’”,“先唐翻译佛经的情况则不同,‘肚’字比中土文献多,用作‘腹部’义的也颇为常见”。如元魏般若流支译《正法念处经》卷六:“……而彼铁鹫,身内肚中有地狱人名为火人。……复有铁鹫,其身极大,彼鹫腹中悉有火人,来向罪人,到即吞之。彼地狱人入鹫腹中,即为火人;本侵他妻罪业所致。”唐智升《开元释教录》提到《正法念处经》译于“兴和元年”,即公元549年,距唐代近70年,即使是距《诸病源候总论》撰写时的隋大业年间也有近60年。
可见,借助于译经文献,我们可以将“肚”“腹部”义的产生时代提前六七十年。
汉译佛经还可提供重要补充书证
在研究常用词时,有时该词或其组合最早见于中土文献,但在之后较长时间又从中土文献中消失了。如此,那些早期用例是否可靠呢?另外,早期用例过少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研究的全面性。汉译佛经往往会为我们提供大量的补充证据。这里可以举“洗衣”概念与“洗脚”概念表达方式的例子。
汉语表达“洗衣”这一概念,最早是用“浣”这一单音词,稍后则主要以“浣衣”来表达。那么,现代汉语中常见的“洗”+“衣”的组合是在何时产生,早期的使用情况又如何呢?经过调查,我们发现“洗衣”首见于《齐民要术》。在隋代之前,共有19例“洗”+“衣”,但在中土文献中仅有1例可靠用例,即《齐民要术》卷五:“以汤淋取清汁,初,汁纯厚太酽,即杀花,不中用,唯可洗衣……”其他用例皆见于译经文献中,如隋阇那崛多译《佛本行集经》卷三十二:“其第二石,洗粪扫衣,帝释天王手自浇水。其第三石,洗衣讫已,拟曝使干。”如果没有译经文献,《齐民要术》中的“洗衣”可能就是孤例,据孤例得出的结论并不可靠,那么,“洗”+“衣”组合产生的时代可能要被推迟到隋唐时期。
除了提前“洗”+“衣”的产生时代,译经文献对于研究“洗”+“衣”组合早期的地域性差异也有重要的意义。据查,这19个早期用例多见于有北方方言背景的作者或译经者笔下,这就说明这一组合在早期主要使用于北方方言中。到了唐代,这一组合主要见于唐诗与僧人义净的译经中。而义净是北方人,唐诗中的“洗”+“衣”的组合也多见于北方作者笔下,据此可以判定,“洗”+“衣”组合在唐代仍主要用于北方方言中。
另一例子则是“洗脚”概念表达方式的演变研究。在刘晓兴《“洗脚”概念表达方式的历时演变》一文中,我们可以看到,“洗脚”概念的表达方式之一“洗足”最早见于东汉中土文献,但用例少,直到晋代的中土文献仍仅有4例。如果单纯依靠这些中土文献用例,我们则会认为“洗足”没有发展,当时的汉语仍用传统的“濯足”来表达“洗脚”概念。但在译经文献中,晋代已经有160多例“洗”+“足”的组合,而译经中少见“濯足”。结合“洗足”在译经这类重要文献中的情况,我们才可以判定“洗足”在东汉时期的口语中实际已经成为“洗脚”概念的最主要表达方式,到了晋代,这种优势进一步加强。随着汉语以“脚”代替“足”的发展,“洗足”又被“洗脚”替代。而六朝时期的译经文献亦提供了“洗脚”最早大规模使用的证据。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古汉语虚词研究及中古汉语虚词词典编撰”(18AYY020)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国际文化教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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