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叙事主题,许多作家都曾涉及,如契诃夫的《第六病室》《恐惧》《黑修士》、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等。康斯坦丁·格奥尔吉耶维奇·帕乌斯托夫斯基是苏联浪漫主义抒情作家,他的作品兼有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双重风格,其灾难描写也独具特色,从四卷本长篇小说《一生的故事》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一生的故事》是帕氏的一部自传体纪实小说,风云激荡的战争年代是小说的叙事背景之一,作者从19世纪末一直写到20世纪20年代,时间跨度虽不是特别大,但叙事空间广阔。小说观察细致、描述准确,无论是战争的残酷还是疾病的折磨,作者都能通过细致的景物、人物和细节描写让读者有身临其境的感受。帕氏描写了战争及与其相伴的一系列灾难:物资过度消耗而导致贫困和饥荒,死亡人数众多而引发瘟疫,以及极端条件下暴露出的各种人性之恶等,有关叙事保持了他的一贯风格,文笔清新而富有诗意,娓娓道来,耐人寻味。
描写战争背后的故事
《一生的故事》第二卷《动荡不安的青年时期》主要描写“我”所目睹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作者没有正面描写战争,而是通过对伤员、死亡、战场的刻画渗透反对战争的思想。有时借书中人物之口说出激昂慷慨的反战言辞,有时是听来的一个反战童话,但更为有力的是一些极其朴素的、抒情诗似的景物描写。
帕氏对于战争破坏性与残酷性的感性认识来自其亲身经历。跨越1914年和1915年的那个冬季,帕氏一边在军用救护列车上执行任务,一边观察炮兵冲锋、战争中的伤员、前线城市的普通民众等。面对伤员,他感到不安和痛苦。这些“用双肩承担战争重负和危险”的可爱的人透过车窗看着秋季的俄罗斯北部地区——地平线、白桦林、牧场、小河……被截去一只脚的伤兵很想光着脚走遍这块土地,在每一家农舍里喝一杯水,可是“现在他没有可以走路的东西了”。伤员们“近乡情更怯”的伤感让人动容,他们不忍心让母亲、妻儿因看见自己受伤的躯体而痛苦,却又因为爱他们而想回家。“我们是径直向妻子和母亲的眼泪飞跑啊。那就别回来吧!可是那也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行。”
《一生的故事》没有深入描述士兵们的性格,这是基于帕氏散文的真实性。他作为救护列车上的卫生员,看到的更多是士兵受伤后的情景。出现在小说中的士兵不是战场上的战斗者,而是以普通人的身份承受着战争给他们带来的痛苦和折磨。
《科布林镇》一章中有这样直击心灵的描写:“一群饥饿的难民向大锅冲去……人们的眼睛向前突出,呆板无神,除了热气腾腾、开着盖的大锅,什么也看不见。”“人群猛冲过来,把小男孩从斯波洛赫身边挤开了。男孩绊了一跤,跌倒在向大锅冲来的成千上百人的脚下。他连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小男孩躺在泥泞里。眼泪还在顺着他那毫无生气的、苍白的面颊往下流。”求生本能让饥饿的人们忘记了善良,一个弱小的生命在帕氏眼前陨灭,这给他带来了巨大冲击。战争以及相伴而来的伤亡和饥饿,让反对战争的思想逐渐在帕氏的头脑中清晰起来。
当时,战争往往与流行性疾病相伴,军队、营地、被围困的城市都可能成为流行性疾病的滋生地,而流行性疾病夺走了更多的生命,加剧了人们的恐惧情绪,但帕氏也让我们看到了人们与疾病抗争的积极一面。《在幸运的星辰下》一章讲述了黑痘(出血性天花)流行的情况,让人们看到了卫生员面对凶险的传染性疾病,躬身入局的无私无畏,他们的行为既展现了医务人员的职业道德,也展现了可贵的人道主义精神。“我们巡视每座农舍,注射吗啡,给垂死的病人喝水,默默无言、怀着绝望的心情注视着那些为数不多、暂时还没有染上病的人相继病倒。”
满怀希望进行美的书写
与第二卷《动荡不安的青年时期》相比,第四卷的叙事风格更加明亮、抒情,从其名称也可见一斑——“怀着巨大希望的时期”。在《甘油肥皂》一章,帕氏描写了因流感去世的小女孩拉希尔,尽管拉希尔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十分痛苦,“她还有那么多愿望来不及实现”,但她还是用甘油肥皂水吹出满屋五彩缤纷的泡泡,欣赏自己能够看到的最后的美景。一个小女孩儿选择在美的愉悦中死去,这既让人心痛,也让人感动。
文学创作的过程是把现实的美转化为艺术美的过程,帕氏毕生的创作中始终不渝地贯穿着对美的追求,这也是其作品的艺术魅力所在。贯穿《一生的故事》全文的对景物的细致描写体现出了帕氏对生命的态度。第五卷《投向南方》序言部分描写了塞瓦斯托波尔挡土墙附近的无名小草、海岸砂岩上柔弱的穗状小花。作者甚至羡慕这些小花,因为它们不会移动,看到的世界也更平静一些、美好一些。“我认为,对世界慢慢地进行富有成果的观察和采取合理而有力的行动,同样都是值得的。观察是创作和爱大地的基础之一——首先是爱自己祖国的大地。”
人类在生存和发展中总要面对这样或那样的灾难,但人类终将战胜灾难。苦难总会结束,人们会从阴霾中走出,在灾难中成长,在死亡面前明白生命的意义,这也是帕氏始终坚信的。在他的叙述中,我们看不到精神上的混乱。他坚持在创作中遵循自己的原则:自然地描述正在发生的事情,谈论所遭受的痛苦,怀着对生命遭受苦难最深切的同情和悲悯、对国家最深切的爱来描述灾难中的人民。他坚信人类的人道主义精神,也坚信只要对未来还抱有希望,人类的生存就具有重大意义。在饱受战争、经济崩溃、饥荒影响的普通人中,他发现了可以使人保持尊严、信念和战斗力的东西。帕氏希望将人性中珍贵的东西展示出来,以此让读者反思世界、时代、他人和自己,在他的叙述中,每个细节、每处描写都充满了清晰的人性光辉。
在第四卷《怀着巨大希望的时期》结尾,帕氏描写了一个具有象征性的情节:夜间的雅尔塔,作者在黑暗中无意间走到了契诃夫故居。但他觉得是心中重要的事情引导自己来到这里。因为契诃夫对祖国怀有深沉的爱,他以各种不同的方式爱着自己的祖国,坚信祖国正在走向必然的公正、美和幸福。和契诃夫一样,帕氏也相信,“幸福一定会到来”“犹豫和恐惧都已成为过去,我满怀信心地走上通往未来的道路”。
帕氏作为灾难的旁观者和亲历者,对祖国和人民饱含深情,对身处灾难的民众怀有人道主义关爱和同情,并坚信苦难终将结束,人们终将克服灾难带来的不利影响。帕氏描写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境况,距今已有百余年。这期间,人类从来没有停止对抗各种自然灾害、冲突与矛盾。《一生的故事》灾难书写背后所渗透的乐观、坚韧、积极向上的精神正是帮助人类战胜各种灾难的重要力量。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发生学视角下的译病研究”(19FYYB022)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郑州大学外国语与国际关系学院;澳大利亚悉尼大学文化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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