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南饶北季”最后一次会晤。 作者/供图
香港大学饶宗颐先生(1917—2018)与北京大学季羡林先生(1911—2009)作为会通东西的文化大师,因研究领域相近、地位相当,被誉为“南饶北季”,是当代中国学界两座并峙的文化高峰。他们惺惺相惜,互为知己,成为绝美的学林风景。两位哲人学域广博精深,都是兼容百家、百科全书式的文坛泰斗,在国内外享有崇高声誉。
南饶北季 相互推重
季老生于聊城贫寒之家,年长饶公六岁,科班出身;饶公(号选堂)生于潮州首富之门,自学成才。他们的家庭背景、求学环境、人生经历虽异,但治学方向、学术思想、文化精神等方面却志趣相投,并在国学、语言学、跨文化比较等领域多有交集。改革开放后,季老赴香港讲学,与饶公一见如故,并到饶公家中做客,从此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学术交往,数千里的空间距离未曾阻隔他们的交流互动和对复兴中华文化的共同求索。
1982年,饶公、季老一起被聘为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顾问。当时饶公论文常散见于内地学术刊物,却尚未独立出版成书。作为内地最早系统了解饶公学问的人,季老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初版的《饶宗颐史学论著选》写下近两万字长序。序言将饶公大半生的学术成就分为敦煌学、甲骨学、词学、史学、目录学、楚辞学、考古与金石书画等八大类,并详细评论饶公的渊博学识、科学严谨的治学方法及其在海内外汉学界的广泛影响,字里行间满怀钦敬之情。
自季老大力推介饶公后,“南饶北季”相携互助逐渐传为学界佳话。1991年,饶公为季老八十寿辰所撰之文收入《季羡林教授八十华诞纪念论文集》。1993年,季老题签《庆祝饶宗颐教授七十五岁论文集》并提交论文。1994年,他们同赴泰国参加华侨崇圣大学揭牌庆典,分别被聘为该校的中华文化研究院院长和顾问。此间,两人商定联合该校与清华大学、中山大学、香港大学相关机构创办《华学》杂志。次年,饶公和季老主编的《华学》刊行,深受国际学术界的重视。
1998年,季老为饶公诗词骈文合集《清晖集》撰序,表达自己高山仰止的心声:“选堂先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世界五洲已历其四;华夏九州已历其七;神州五岳已登其四。先生又为性情中人,有感于怀,必发之为诗词,以最纯正之古典形式,表最真挚之今人感情,水乳交融,天衣无缝,先生自谓欲为诗人开拓境界,一新天下耳目,能臻此境界者,并世实无第二人。”1999年,我有幸参与汤一介先生为季老隆重举办的“米寿”大庆,其中书琴诗画展格外雅致。饶公于香港书联贺寿:“天下文章莫大是,一时贤士皆从游。”饶公与季老常有书信来往,从中可一睹大师的精神世界。
汇聚名家 复兴文化
1997年4月7日,饶公在北大主讲首届“汤用彤讲座”,季老在致辞中充分肯定该讲座对学术研究的典范意义。现场所拍摄的饶宗颐、季羡林、周一良、任继愈四老聚会合影在海内外流传颇广,因不是刻意摆拍,恰好显露了大家风范的自然本色。当时我做接待工作,正在四老身边。季老对饶公所讲中国文化复兴颇有共鸣,得知我研究“返本开新”的文化复兴机制,遂请我将成果送他一份。
8日,我如约至季老家呈上拙文,畅谈后季老以张载四句教题辞策励。后来看到季老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出版,我才知晓他那时正写作此书。季老搜集资料的广泛性令人叹为观止,由此也不难理解为何他会百忙中拨冗关注拙文。同日,季老还与饶公出席在北大东方学系举行的《敦煌吐鲁番研究》编委会议。该集刊由身兼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会长的季老1995年创办,与饶公、周一良联合主编。
季老给我的印象,诚如饶公为《季羡林传》作《序》所言:季老笃实敦厚,做学问必“涸泽而渔”,是“海涵地负”“厚德载物”的具体表现,为发展中华学术作出不可磨灭的功勋。饶公的“汤用彤讲座”讲稿等论文由北大编成专辑出版,季老在序中谈到自己只要得到饶公著作“必仔细拜读”,并高度评价他治学的成就和四大特点:“第一,涉及范围广,使人往往有汪洋无涯之感。这在并世学人中并无第二人。第二,选堂先生的论文引用材料范围极广。古典文献,固无论矣。对当代学人的文章,他也几乎是巨细不遗……第三,选堂先生非常重视考古发掘的地下新资料。他对大陆考古发掘情况了如指掌。不用举更远的例子,眼前这一部新著就是最好的证明。第四,由于具备了以上诸条件,加以能读书得闲,所以饶先生在论文中时有新的创获。”
因“惟英雄能识英雄”,上述评语用于描述季老的治学也同样贴切。2000年,北大聘请饶公为客座教授,季老出席聘任仪式。次年,季老邀请饶公在北大作报告,饶公提出“新经学”旨在古为今用,实现中国的文艺复兴,还把“天人合一”理念进一步发展为人与自然相互促进的“天人互益”。2003年,汤一介先生主持的重大文化工程《儒藏》启动,季老任首席总编纂,饶公做顾问。饶公撰文《〈儒藏〉与新经学》,指出《儒藏》工程是新经学建设和中华文化复兴的重要立足点,这成为《儒藏》后续工作的指导思想。
季老文化观影响最大的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他以学贯中西的阅历和卓识,一直坚定地把此说视为“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认为中华文化复兴是真理,指出风向正在转变,“21世纪可能就是转折点”。如今来看,季老与饶公30年前在浓厚的崇洋氛围中力倡中华文化复兴论,的确是先知先觉。
诗书印心 千古知音
2008年10月28日,在故宫举行“饶宗颐书画展”前一天,饶公专程到301医院看望季老。季老满面红光,如孩童般翘首企盼,一见饶公走来便双手合十,饶公则连连作揖以示问候。两位老人一位合十、一位作揖,都是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体现了不同又相通的南北风范。他们以诗书画分享学术人生感悟,饶公赠送季老一部厚重的新作《陶铸古今——饶宗颐著述录》,并以一幅书法“崧高维岳”(语出《诗经·大雅》),称赞季老的成就,祝愿其健康长寿。他还为素爱莲花的季老绘制一卷富有“饶荷”特色的荷花立轴,上题晚唐诗僧齐己之诗《题东林白莲》:“大士生兜率,空池满白莲……谁知不染性,一片好心田。”时任文化部副部长郑欣淼陪同饶公前来,言及饶公此次北京之行将其十幅书画作品捐赠故宫收藏,还将举办艺术展和国际学术研讨会,季老竖起拇指夸赞饶公多才多艺。数十年来,二老经常见面亲切交谈,这是最后一次会晤。
2009年7月11日凌晨,我忽然梦见不少远道而来的师友拜望住在一所深宅大院的季老。醒后我惊诧不已,因为从未有过这类梦境。随即在4时30分,93岁的任继愈先生在北京医院安静地永远合上双眼;4小时后,98岁的季老在301医院驾鹤西归,两位老友就像约好一起远行一般,在同一个清晨相继离世,令人哀恸。饶公闻讯即挥书“国丧二宝,哀痛曷极”!他逐一翻阅与季老的合影,绵绵思念溢于言表,作七律悼诗一首《挽季羡林先生》,遥寄哀思:
遥睇燕云十六州,商量旧学几经秋。
榜加糖法成专史,弥勒奇书释佉楼。
史诗全译骇鲁迅,释老渊源正魏收。
南北齐名真忝窃,乍闻乘化重悲忧。
挽诗精准地总结了季老的主要成就,表达失去难得知音的悲寂。末句指面对“南饶北季”盛誉,饶公自谦有愧。“乘化”典出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季老最喜欢陶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故饶公用“乘化”表明季老顺随自然的从容、超脱生死的达观和圆融无碍的自如。
入“预流果” 得大自在
“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是饶公在海上抚琴吟诗时的神来之笔,充分体现出他的人生态度和境界。意谓生命意义的最高价值标准在于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建树,使局限性的个体意志融入无限的“大我”,从而实现永恒;即使在急流中央也能保持澹定的自在心境,如如不动,燕处超然,随遇而安。饶公和季老均有这种会通儒道释的超越性智慧,看透苦乐生死,因而得以健康长寿。《中流自在心》是季老谈修身养性、生命感悟的著作,以修心爱国为主题,可谓当代国人亟需的素质教育读本。与二老接触者,皆会感到他们超凡脱俗的纯净自在。其修身经验可以启迪人生智慧,陶冶我们做有修养、高素质、好心态的公民。
季老在师辈中最敬重陈寅恪和汤用彤先生,而在当代学者中最推重饶公,盛赞他最能发现问题,随时接受新事物,饶公则说季老懂他。季老坦言饶公是自己心中真正的大师,称其“在中国文、史、哲和艺术界,以至在世界汉学界都是一个极高的标尺”。他还肯定饶公与王国维、陈垣、陈寅恪等大师一样,都已臻于“预流果”的境界。
“预流”梵语称“须陀洹”,陈寅恪用之生动形象地比喻治学参预进入时代潮流:“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季老具体解释说:“我们做什么事情,都要预流,换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要跟上时代的步伐……不预流,就会落伍,就会停滞,就会倒退。能预流,就能前进,就能创新,就能生动活泼,就能逸兴遄飞。饶宗颐先生是能预流的,我们首先应该学习他这一点。”实际上,季老和饶公均臻于这一境界,他们始终置身现代学术潮流的前列,与时俱进,皆入“预流果”而得大自在。
饶公与季老都以赤诚报国之心,承担起弘扬中华文化的使命。在共圆民族复兴梦的事业中,他们成就了“世纪之交”的真挚友谊,以高尚情操谱写出一曲高山流水式的学术情谊,其君子品行和大师风度交映生辉,成为学林楷模。
(作者单位:天津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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