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乐在心天下事”——怀念杨烈先生
2021年12月29日 09:53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12月29日总第2319期 作者:张沛

  杨烈(升奎)先生1912年4月生于四川省自贡市。1934年毕业于国立四川大学外文系;1935年赴日本留学,就读于东京帝国大学研究生院。1937年七七事变后回国,在大后方各高校任教。抗战胜利后随同济大学迁至上海。1949年5月担任同济大学校务常务委员兼秘书长(1951年辞去此职)。1952年院系调整时调至复旦大学外文系任教,直至离休。2001年11月去世。

  承杨烈先生哲嗣杨东霞女士见告,这是她为先生身后出版的《杨烈诗钞》(学林出版社2008年版)中撰写的作者生平。先生一生历经坎坷,此处所记仅是荦荦大端,其余细节——人性和历史的真相即在此中闪现——或是冷暖自知而尽在不言,或因不合时宜而按下不表。

  好在还有文字的陪伴和见证。先生雅好中国古典诗词,晚年(1982年)在复旦大学外文系发起饺子(谐音“骄子”)诗社,以诗为心度化青年。本人曾随喜加入,由是与杨烈先生结缘并感念至今。

  那是在我来复旦读书的第一年,确切说是第一个学期。1995年9月上旬的某一天,本科毕业留校读研和工作的硕士同学杨海红来到复旦南区19号楼105室男生宿舍,说起杨烈先生的周日文学沙龙,主要学习拉丁语和莎士比亚戏剧,问我们有无兴趣参加。当时同学少年,听说有这等好事,大家纷纷踊跃报名——不过最后坚持下来的人很少,此乃后话不提。

  于是9月中旬的一个周末下午,我们集体(记忆中有六人:女生杨海红、张大晟和樊晓红,男生朱云生、黄德文和我)从宿舍出发,一路驱车(自行车)前往虹口山阴路山阴大楼,走过一段曲折弯绕的楼梯间后来到了先生居住的204室门前。我们叩门,一位气质沉静的女性——后来得知她便是先生的女儿杨东霞——开门,请我们进家。先生正在客厅南窗下的藤椅中安坐,听到声音转过头来和蔼地望向大家。在我记忆中,当时阳光灿烂,窗外有绿树红花。

  这一年杨烈先生虚龄八十四岁,年纪几乎是我的四倍,是名副其实的老先生了。他在七十岁那年发起诗社,如今已是第十四个年头。到底是什么想法、心情和力量支撑他在耄耋之年坚持这项教学活动,我当时并没有意识。若干年后,我读到阿忆的《我的生死北大》,其中有一节专门说到朱光潜先生:

  上中学时,我们去北大玩耍,途经燕南园一段残垣断壁,我见一位十分矮小的老人,静静地坐在青石板上。看到我们走近,老人拄起拐杖,慢慢绕到残垣之后,隔着那段残破的矮墙,递过一枝盛开的花朵。

  同学们一定是被老人家浪漫的举动吓坏了,便加快脚步,慌张地跑掉了。我只好一个人走上前,站在矮墙外,双手接过小花。我看见老人的嘴角在动,我知道,他是在努力地微笑。

  看到这里,我若有所悟:这不就是拈花微笑、以心传心的意境吗?不过假如我当时也在现场,大概率也会被吓跑,或是不明所以,从而辜负了老人的心意吧。再往下看,还有后续:

  那些年的中午,每逢我从图书馆抄近路回宿舍,总会看到朱先生独自静坐在青石板上,目光中充满童真,凝望着来来往往的后生。

  作者的用词很妙:“独自静坐”和“凝望着来来往往的后生”——这正是当年杨烈先生留给我的印象啊。阿忆是幸福的,如其所说他当时“一个人走上前”接过了这朵小花,后来更深切地理解了老人的心意,并通过文字将它递给了异地不同时的我们。我相信,这也正是杨烈先生当年向复旦的“饺子”们传灯说法的心意所在。

  可惜我当时并不懂这一点。我来杨烈先生家向他学习拉丁语、莎士比亚戏剧和古典诗词格律,只有短短一个多月时间(第二学期还去过一次,是为杨烈先生祝寿),后来基本上就放弃了。原因很简单,并不足向外人道,但就是放弃了。不过,我那时跟先生学习的第一部莎剧《麦克白》(确切说是第1幕第1—2场)、第一首律诗(刘禹锡《西塞山怀古》“王濬楼船下益州”)、第一句拉丁格言(Ars longa, vita brevis.)——后来我在北大随康士林教授学习拉丁语,最初接触的古典格言也正是这一句,这时距离上次看到它已经十五年,而杨烈先生去世也已九年了——始终印象深刻。(走笔至此,先生当年用浓重的四川方言讲解拉丁动词变位时常说的“显单耳”——也就是“现单二”,即“现在时单数第二人称”的简称——又在我耳边响起,宛如昨日。)

  且说杨烈先生听说我将去北大读博后,特地赠诗一首,以为勉励之意。原件由钢笔书写,繁体竖排,我珍藏至今。其诗曰:

  读书总为求真理,学剑仍应效子房。

  世上疮痍勤记念,手中笔墨写文章。

  灵魂可贵臻高洁,出处无烦计稻粱。

  忧乐在心天下事,要将人海变天堂。

  这是一首七律,用七阳韵,前六句皆对,辞意深沉凝重,既是先生对青年的嘱托寄望,也是老人的自写心声。全诗第一句“读书总为求真理”开宗明义,并与颈联“灵魂可贵臻高洁,出处无烦计稻粱”遥相呼应。龚自珍诗云“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咏史》),今先生反用其意。儒家虽有“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理想,但实践中“学而优则仕”的原则却更加深入人心。“入仕”而降志辱身,乃至为稻粱谋而蝇营狗苟,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和现实中都屡见不鲜。杨烈先生忠告青年“读书总为求真理”,可谓语重心长。

  本诗第二句尤其意味深长:“学剑仍应效子房”——“学剑”不难理解,当指通过学习掌握知识以改造世界或服务社会,但是为何要“效子房”呢?“子房”即张良张子房。本人姓张,故先生借题发挥而涉笔成趣;但是在此之外,老人或许另有深意。史书记载张良“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震动”,后以智谋辅佐刘邦兴汉灭秦,位列“布衣之极”而功成身退(《汉书·张良传》)。李白《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诗云:“子房未虎啸,破产不为家。沧海得壮士,椎秦博浪沙。报韩虽不成,天地皆振动。”也说到张良以布衣而“报仇强秦”之事。按刘邦自命“自沛公以诛暴逆”(《史记·高祖本纪》),“暴逆”即指秦朝统治者。《庄子·庚桑楚》:“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孟子·梁惠王下》:“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朱熹注:“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讨之,不必士师也。”张良之志与刘邦之志及古人之志款曲相通。在动乱和战争年代,青年投笔从戎、保家卫国,或是按剑而起、椎秦博浪,亦可作如是观。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舍我青年其谁也?

  在和平年代,青年的首要任务是通过知识和技术建设国家、服务社会。对于“灵魂可贵臻高洁”的青年学子,杨烈先生的建议和希望是:“世上疮痍勤记念,手中笔墨写文章。忧乐在心天下事,要将人海变天堂。”世上“疮痍”常有,而“人海”并非“天堂”;尽管如此,或者正因如此,吾人当“忧乐在心天下事”,而非独乐自了。先生此诗,与古人“忧以天下”(孟子)、“先天下之忧而忧”(范仲淹)、今人“四面江山来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田家英)心意相通,既是“异代不同时”的感叹,也反映了先生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追求和思想境界。

  复旦大学新闻系1978级本科生徐敏子回忆:先生留日时曾担任日本中国留学生文化团体联合会主席,主持过“国防文学讨论会”“鲁迅逝世追悼会”“西安事变后形势讨论会”等大型活动;回国后曾作为教授代表参加同济大学一·二九运动。后半生命运多舛,晚年成为一名纯粹淡泊的书斋学者。

  1996年先生八十五寿,我和诗社同学一起前往先生家中庆祝,并填词一首为贺:

  又是江南春,依旧一城碧色。檐外羽衣飞起,惊小楼声彻。

  风霜未曾老廉颇,海屋添筹册。聊更击壶世外,观云起潮落。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先生。两年后我北上求学,尚有音书往来;又三年后先生去世,从此天人两隔。现在回想起来,先生以桑榆晚景向青年辛勤说法,而我始终未有正式回报,此岂“年少无知”一语可以了得!“人生过处唯存悔”,吾今知之矣。

  好在还有文字和记忆。先生有著述传世,亦可以不朽矣。

  谨以此文,纪念杨烈先生逝世二十周年。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陈静
二维码图标2.jpg
重点推荐
最新文章
图  片
视  频

友情链接: 中国社会科学院官方网站 | 中国社会科学网

网站备案号: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0146号 工信部:京ICP备11013869号

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版权所有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使用

总编辑邮箱:zzszbj@126.com 本网联系方式:010-85886809 地址:北京市朝阳区光华路15号院1号楼11-12层 邮编:100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