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是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亚洲作家,在诗歌、小说、戏剧等各种文体创作上均取得很大成就。他的作品自从被译介到中国以来,中国人对泰戈尔始终怀有一种印象:酝酿“爱和美”的诗句、崇尚理想主义的恬静诗人。这种印象与泰戈尔本身的复杂性有所出入。季羡林认为,泰戈尔一方面是光风霁月,另一方面却是怒目金刚;由于对其作品译介的不完整,中国人对泰戈尔怒目金刚的一面缺乏了解。然而,即使在21世纪两套汉译泰戈尔全集出版后,泰戈尔在中国人心中的形象依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这说明,翻译是影响中国人对泰戈尔的认知的重要因素,但并非唯一因素。从更开阔的视野出发,将不同国家文化间的交流、对话纳入考察范围,可对中国人心中的泰戈尔形象的形成过程有更全面深入的认识。
毋庸讳言,翻译是影响一个作家在异国的形象的重要因素。近年来,翻译学和形象学相结合的跨界研究方兴未艾,其学理依据是二者都认同形象的建构性质。翻译对建构作家及作品形象发挥着重要作用,正如勒弗维尔所说,翻译不仅能在目标语文化中投射原作者和作品形象,而且能创造关于作者、作品、特定时期某一文类甚至整个文学的形象。
中国首次译介泰戈尔,选材来自英语世界的泰戈尔作品。因此,泰戈尔在中国的形象与西方的泰戈尔形象有较为密切的关系。20世纪初,泰戈尔在其创作的孟加拉语诗歌《献歌集》中,选取部分作品自译成英文并结集成册,取名《吉檀迦利》。凭借这部诗集,泰戈尔于191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获奖后,泰戈尔的其他诗集及部分小说和戏剧也被译成英文。总体而言,这一时期译介到西方的泰戈尔作品以诗歌为主,语言风格清新雅致,内容上呈现人间的“爱和美”,以及神秘主义宗教情感。
西方在翻译泰戈尔作品时,对形式和内容的选择主要是出于西方的社会形势和诗学转型需求。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社会处于动荡的历史转折期:殖民掠夺使国家之间矛盾重重,战争一触即发;物质文明高度发展,“人”的价值却遭到否定,西方社会蕴含着强烈的精神危机,具有批判精神的知识分子开始从东方文化中寻求思想启示。泰戈尔诗歌对理想世界的描绘,给因战争威胁而焦虑不安的人们带来心灵慰藉。此外,20世纪初也是西方诗学的转型期,传统诗学受到质疑,现代主义诗学正在孕育,具体表现为突破“韵律”等形式要素、追求自由的表达方式。泰戈尔的英文诗歌以散文体表达真挚情感,给沉闷的西方诗学界带来清新质朴的诗歌风格,并引发“泰戈尔热”。在这种情况下,泰戈尔被西方建构为创作“爱和美”诗歌的东方诗人。
经过“五四”知识分子的译介,泰戈尔作为创作“爱和美”诗歌的诗人形象传入中国。这一方面与西方建构的泰戈尔形象有关,另一方面也与当时中国的文化思潮和文学创作需求紧密相连。翻译在中国泰戈尔形象形成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众多泰戈尔诗歌的汉译本中,郑振铎翻译的《新月集》流传广、接受度高,至今仍是中国翻译文学的经典之作,对泰戈尔在中国的形象的形成起到了很大作用。
《新月集》是泰戈尔的代表作之一,“是一部叙述儿童心理、儿童生活的最好的诗歌集”。郑振铎翻译泰戈尔这部诗集时,采取了忠实的翻译策略,即在便于读者接受的基础上,努力使译文在表达形式等方面向原文靠近:文体层面,保留原文散文体的诗歌呈现方式;句子层面,保留原文的语序和句型结构,译本语言具有欧化特征。“忠实”是郑振铎的翻译标准,他虽然对自己的译文不太满意,但自信“还很忠实,且不至于看不懂”。也正是这种“忠实”的翻译策略,较好地呈现出泰戈尔作为创作“爱和美”诗歌的诗人形象。
泰戈尔的作品引起了“五四”诗人的极大兴趣,中国也出现了“泰戈尔热”。五四时期,泰戈尔作品中表现出的“爱”“和谐”“人类一家”等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与当时社会的思想潮流相契合,因而得到较为广泛的接受。诗学方面,泰戈尔诗歌被译介到中国时,中国正在开展白话新诗运动。胡适等早期新诗开拓者摆脱了旧体诗的形式藩篱,却在艺术表现方面平直浅露,诗歌的艺术性显得不够,缺乏“诗味”。而翻译的泰戈尔诗歌则为中国新诗创作提供了启示,散文体的诗歌形式及“爱和美”的情感质素,均可为中国新诗创作提供借鉴。因此,泰戈尔作为创作“爱和美”诗歌的诗人形象,也是当时中国人出于自身需求主动建构的结果。
除受翻译影响外,泰戈尔思想与中国文化的相似之处,也是影响其在中国的形象的重要因素。泰戈尔作品的汉译经历了三次高潮:一是五四时期,中国从西方语种转译泰戈尔作品,体裁以诗歌为主;二是改革开放以后,更多的泰戈尔作品得到译介,中国开始从孟加拉语直接翻译泰戈尔诗歌;三是21世纪以来,从孟加拉语直接翻译的两套泰戈尔全集出版。尽管泰戈尔全部作品现在均已被译成汉语,但在中国,其形象并没有随之改变,而是进一步固化了。这体现出中国对泰戈尔作为创作“爱和美”诗歌的诗人形象的深度认同。
泰戈尔思想与中国追求和谐共存的文化主张之间存在相通之处。泰戈尔诗歌描绘了“爱和美”的理想世界,表达出人类平等、自由、和谐的理想,这与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下大同”的社会理想相契合。泰戈尔诗歌表达的人类理想与中国的“天下大同”观具有亲缘性和同质性,这应是他作为创作“爱和美”诗歌的诗人形象逐渐固化成中国人的一个“社会集体想象物”的原因之一。
通过分析泰戈尔在中国的形象生成过程也可发现,一位作家在异国的形象,一方面受制于其作品在域外的翻译是否准确、全面,另一方面也和其文学风格、思想主张与目标语国家的文坛状况、文化理念是否契合有关。而这些经验可为促进中国文学海外传播提供借鉴和启示。
(本文系陕西师范大学自由探索项目“翻译文学经典与诗学对话——泰戈尔文学汉译研究”(2020TS108)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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