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美学以身体为研究对象,是美学研究中的一个分支。“身体”是人类自我认知与社会认同的重要场域,小到吃穿住行,大到生老病死,“身体”的经验每天都在每个人身上实践、生长、交互,对于体悟和思考人类的生活具有根本性意义。它不只是人性的一个根本维度、人类所有行为的一个基本工具,也是我们所有知觉、行为乃至思想不可或缺的必需品,甚至可以说,它是工具的工具,是人类进行物质与文化生产和再生产的基础。
在这个最具基础性和普遍性的维度上,人人都对身体问题有切身的体验和独立的发言权。无论是现代医疗科学技术的持续革新,还是时尚服装美妆产业的欣欣向荣,这些与“身体”和“感官”密切相关的领域都呈现出蓬勃的活力,并在具体而微的问题上持续深入推进。身体经验的普泛性,意味着每个人都有使用它和享受它的权利。在这个意义上,身体美学展现出一种受众上的平等性。
审美教育致力于提升大众的美学感知,这与身体美学的普遍性经验内在契合。身体美学不仅从理论资源上为审美教育提供了有益的开拓,而且随着越来越多的身体美学逐渐向实用性倾斜,侧重在实践中提升大众的审美,所以更为审美教育提供了兼具可行性和精细化的实践方案,改变了审美教育凌空蹈虚的状况。并且,人们也逐渐意识到,审美教育不仅仅是艺术教育,它也是超越艺术的,是与日常生活沉浸交融的。审美教育的旨归,也不仅仅是感性的单向维度,而是感性与理性的和谐统一,致力于推进人类认知的完善与自我感知的提升。身体美学和审美教育在一定意义上呈现出理想的同构性和旨归的一致性。
推进自我审美生活方式的认知革新
当前,美学发展正处于范式转型时期,从传统的形而上、思辨性的哲学美学拓展到形而下、面向大众生活的实用美学,从意识美学/主体哲学拓展到身体美学。整体来说,美学的关注视野在不断拓宽。德国美学家沃尔夫冈·韦尔施提议,美学应开拓新的路径,探讨新问题、新建构和新使命。美学必须超越艺术问题,涵盖日常生活、感知态度、传媒文化,以及审美和反审美体验的矛盾,从而对传统美学提出的诸多问题予以回应,对当代审美活动的新态势予以考察。具体到身体美学,除了进行理论探求外,它还是以音乐、艺术、舞蹈、摄影、表演甚至包括衣食住行等为研究对象的综合性实践学科。美学学科的扩容与美学热点的下沉,是不可逆转的时代趋势,身体美学成为这一转型中必不可少的阵地。
对于整个社会的审美教育来说,这一转型具有重要意义。身体美学致力于塑造自我的主体性意识,其具体路径是,个体通过持续的学习与训练,掌握相关的身体能力,从而拥有对身体感官的调度和对身体意识的自觉。也就是说,身体能够通过积极地调度自己,来获得一种主体能力。例如,婴儿学步初期,他只是本能地模仿,而不能自觉地行走;但当他掌握了行走的技巧和运动的能力,就能够获得自由支配自己身体的快乐。这显然是主动学习与积极训练自己身体的结果。唯有通过身体的直接性和切己性,个体才能由内而外地发展出主体性意识,这并非只是根据社会和环境作出的被动调整,而是通过自我觉知而拥有的审美能力与审美活力。
从审美教育这个旨归出发的身体美学,能够为人生的行为和生活方式的选择提供理论指导。正如美国身体理论家舒斯特曼在《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中提出的:“身体美学可以被暂时定义为一门兼具批判与改良双重性质的学科,它将身体作为感性审美欣赏与创造性自我塑造的核心场所,并研究人的身体体验与身体应用。因此,身体美学也致力于探索相关知识、著述与学科,它们能够建构这样的身体关怀并完善它。如果我们把针对身体的哲学偏见暂置一边,直接地重新返回哲学的中心目标诸如认识、自我认识、正确的行动、幸福与公正等,那么,身体美学的哲学价值就显而易见了。”认识身体是为了认识自我,从而实现自我教育、自我完善。身体美学的每一个任务与功能都服务于认知、自我认识、正确的行动,以期追求幸福的生活,从而实现自我内在的最高正义。
由此,身体美学导向一种弥散于日常生活中的审美教育方式,它不只关乎艺术,更超越艺术,指向自然的、审美化的日常生活。正如丰子恺所说,美育以培养和永葆“艺术心”为宗旨,而“艺术心”“艺术精神”和“艺术教育”则是灌注于身心、贯穿于整个人生的生命灵感。身体美学的目的也是如此,它不只是一套理论知识,更是一种打开与形塑自我主体性的生活方式、一种审美惯习。
发掘审美教育的实践路径
一直以来,审美教育都是美学实践的一个目标,身体美学的实践也在积极靠近这个目标。一方面,从基本概念及理论上说,身体美学为普泛的经验正名,从而倡导平等的趣味与品位;另一方面,身体美学是一种自我主导的、内向的审美教育,致力于以成本最低的方式,推进人类感性体验的改良和主体精神的完善。
理论思辨与实用主义的融合是美学学科的内在诉求。早在学科诞生之初,美学之父鲍姆嘉通就将美学的学科体系大致分为两个领域,分别是以“阐述和提供一般的规则”为内容的“理论美学”和“研究在个别情况下如何运用的问题”的“实践美学”。前者通过理性的思辨对琐碎的感性经验进行抽象与演绎,后者致力于将感性的认知、思维的提升和审美艺术通过实践训练来服务于人们。美学包含了审美教养的知识、艺术欣赏的方法、美的感知能力、精准的审美判断能力,以及在广泛的审美范围,针对不同的审美对象选择恰当的审美态度。这正是审美教育的目的和宗旨。
身体美学为审美教育的发展提供了多种多样的实践训练方式。在当代,多样化的身体实践,关乎身体的、各种各样的运动,都可能具有身体美学层面的意义。无论是当代年轻人热衷的健身、瑜伽、舞蹈等外在的健康运动项目,还是冥想、调息等对于内在身心平衡的训练,抑或是一些强调身体参与的当代行为艺术,都在“如何使用自己身体”的意义上,为人们提供了一个模板、一个样例、一种示范。美学理论中那些形而上的、抽象的、先进的观念,只有经过实践的转译与躬行的训练,才能使肉身化个体真正参与其中。通过上述的多样化身体训练,个体的心灵借由身体这个中介得到了提升。这种提升既是认识论上的、理性知觉层面上的,也是愉悦与美感意义上的,即“悦纳自己”。
审美教育一直以来被视为素质教育、精英教育,且往往集中于对高雅艺术理论知识的传授和对具体艺术门类的技巧性训练,如音乐、绘画、舞蹈等。这些艺术门类设有一定的门槛,对学习者的天赋和资质有一定的要求。换言之,它需要专业老师的启蒙,这就造成了长久以来审美教育一直难以下沉到普通人中的局限。而与这些高雅艺术相比,身体美学大为不同,它诉诸肉身躯体,诉诸活生生的感官体验。审美的意义在于体验,在于通过这个过程,打开个体对自我的认知,激活自我的审美能力,助力个体调度审美经验,发掘主体精神。只要有主动参与的意愿和能力,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的“老师”,都能“游于艺”。所以,评价审美教育的标准不在客观的艺术作品,不在作为评价主体的批评家,而只在于每一个作为“自我”的普通人。
搭建感性与理性之桥
“审美教育”作为一个概念最早由席勒提出。他认为,在当时德国四分五裂的社会环境中,美学的形态也表现为理性与感性的分离,这对于美学的发展和国民性的塑造有非常负面的影响。因此,人们需要在理性和感性之间搭起一座桥梁。这个桥梁就是“游戏”,一种游走于二者之间的、自由的状态。“审美教育”正是通过文艺和美学的教育,帮助民众找到这种“游戏”状态,进而塑造一种刚健有力的国民性格和文化氛围。
身体美学正是致力于在感性和理性之间架起一座桥梁。一方面,它诞生的初衷就是借助鲜活的感性经验,对主体哲学的理性中心主义予以反拨;另一方面,它在为感性经验正名的同时,也对理性思辨的价值予以保存。审美教育的目标是培养民众的良好趣味。休谟提出,“趣味”指的是人类欣赏艺术所需要的一种特别的感知和评判能力,它是从感官的、直接的经验通向更高层次的认识的一种辨别力。“趣味”源自敏感和心灵的愉悦。正因为主体心灵的经验千差万别,所以“趣味”具有多样性和私密性。优秀的“趣味”往往包含如下要素:精细的感受力或想象力,欣赏优秀艺术作品的实践,进行广泛比较,破除一切偏见及健全的理智。
以良好的趣味启迪心灵,这背后是对完整人性和完全人格的企盼。蔡元培曾呼吁:“纯粹之美育,所以陶养吾人之感性,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而使人我之见、利己损人之思念,以渐消沮者也。”他将美育提升到人格教育、全民教育、终身教育的地位。人类的感觉能力、思维能力、情感能力、意志能力的协调发展,无一不依赖身体。在审美市场眼花缭乱的今天,我们更需要一种整合性的力量,来缓解被各种花哨的“美”刺激得有些麻木、疲惫的神经。归根到底,唯有健康体魄与健全心灵的和谐统一,以及人格状态的平和与愉悦,才能带来慰藉,抵消审美疲倦。
审美有雅俗之分,但无高下之别。作为最普泛的经验,身体经验有力地支撑了审美教育的理想。“审美”和“趣味”的依据是“审美经验”。这种经验虽然是切己的、具有个体差异的、千变万化的,但它们落实在不同的主体身上,只是种类的差异,而不是高级与低级的差别。“审美教育”的核心不在于依据趣味之优劣划分主体之高低,进而衍生出一条由低级向高级学习的审美进化论。相反,每个主体在“审美”上都是平等的。“审美教育”的宗旨就在于肯定这种平等,让更多的普通人发掘自己身上的审美潜能与主体动能。我们需要打破传统的精英主义审美观,开拓一条审美大众化的新路径。
在想象与真实之间,在理论与实践之间,在抽象的意识与具体的艺术探索之间,“身体美学”因切己而真诚,“审美教育”因平等而可能。审美教育不仅需要关注身体美学,也应成为身体美学发展的重心。
(作者单位:西藏大学文学院;人民日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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