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春秋 人间草木
2020年03月09日 02:38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3月9日第1881期 作者:张堂会 舒跃

  汪曾祺是京派最后的余绪,文风冲淡,笔下万物皆有慈悲品格;取材范围包含众生,他写昆明,写西南联大,写坝上朔方,写生活的一角一落:吃、喝、住、行。家里的孩子称呼他为“老头儿”,“多年父子成兄弟”是他对家庭俚俗的最高追求,于是乎老头儿的大多喜好、形象都跃然纸上:北京人的提笼架鸟,对童稚学开公交志向的鼓励、宠爱,以及《葡萄月令》诸类中的草木风物等。汪曾祺写这些生活散文时已客居北京多年,这些作品多没有早期《复仇》中的锐气浮露,代之的是对于人间世情的一份体察与笃定,这份态度多似一份淡然和来自生命深处浑然自成的乐观,或许还有见过惊涛骇浪后的幸存。
  
  师承大师  生性洒脱
  
  在1946年于上海找不到工作、20世纪50年代处于人生低谷时,汪曾祺都曾受益于沈从文力透纸背的人生教诲。从对老舍、沈从文、闻一多以及西南联大的诸多回忆文章来看,汪曾祺得益过诸位大师于情于理的言传身教以及自身的通达消化。

  沈从文对汪曾祺评价道:“他的文章应当说比几个大师都还认真有深度,有思想也有文才!‘大器晚成’,古人早已言之。最可爱的还是态度,‘宠辱不惊’!”可是,汪曾祺上沈从文的课连笔记都不曾做过,他曾后悔未曾结集出版,但后悔之余却并不会做过多人生逗留,《老鲁》中学校周边的苋菜,《落魄》里一间淮扬菜馆中的家常炒菜,都是证明人间值得的最好去处。包括《大淖记事》,那群民夫即使生活得如此清苦,可一写到吃饭,“看他们吃得那样香,你会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个饭更好吃的饭了”。汪曾祺懂得化解生活的苦楚,哪怕“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都会品出一丝甜味;有点小狡猾,知道逃避不可为而为之的艰难。丁帆说“汪曾祺的洒脱和放浪是乃师不敢彰显的一面”,大概也就是这个道理。
  
  大巧若拙  大辩若讷
  
  一个人的真实面目往往夹在生活的杂事之中,而非在大是大非上鞭辟入里。汪曾祺的小说大多无事,亦无过多生非,可以看作一种人和环境相得益彰的整体。《莱生小爷》《小姨娘》等文章均属此类,其中只见人并不见过多故事,只是对当时生活原貌的侧写。《幽冥钟》更绝,人事皆不着过多踪迹,如果说还有文学的因素,那就是感情上的牵引。所以有时读来,似乎小说和散文的界限已然泯灭,小说亦近似生活原貌,散文中的草木万物亦皆有品格,亦真亦幻。

  汪曾祺在《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文中,对沈从文的写作课回忆道:“先得学会车零件,然后才能学组装。我觉得先做一些这样的片段的习作,是有好处的,这可以锻炼基本功。”所以物物皆景,处处见情。“我这样做是有意的(也是经过苦心经营的)。我要对‘小说’这个概念进行一次冲决:小说是谈生活,不是编故事;小说要真诚,不能耍花招。小说当然要讲技巧,但是:修辞立其诚。”所以,越是到后来,汪曾祺的小说越为返璞归真,接近生活本源。其难度可想而知,不靠实体线索贯穿前后,只凭借文学布白、白描进行填充,既要保证故事可读性,又要使得情节自然,呈现出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的文学品位和书写境界。

  汪曾祺被称作“中国最后的士大夫”,可什么是士大夫?是达则兼济天下的胸怀与担当,还是不居庙堂处江湖之远的淡然,他似乎都有又似乎都无。他有一首小诗:“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暖。”诗格别致,不经意间传达出对于人生的一份真诚吐露。在《国子监》中,他执意无话好说,后有感于历史八卦和对时代的洞彻,写出行者无疆的思维广度;《阿格头子灰贝青》本是属于草木的一篇小传,收笔之处却在于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般的感喟。但这些故事的人物角色又都流于普通,如《鸡鸭名家》《戴车匠》《侯银匠》中的普通手艺人,还有《辜家豆腐店的女儿》《卖眼镜的宝应人》此般的俚俗阶层。他乐于为普通人做传,所以他的文学国度里没有大奸大恶之徒,一切向好,即使权贵都有些许善意。这是他看待中国的方法,用人间烟火度化生活的戾气。

  这些故事和人物大都流于平淡,不对时局做过多介入,忽略时间维度,有时甚至难以把握住一个相对模糊的时间节点。可正是由于这种模糊性,汪曾祺笔下的文字具有了某种普世意义。这样,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汪曾祺笔下多是一些犄角旮旯、信手拈来之物,他中意用这一份普通来消解世间的繁忙与功利。所以,他用自己洞若观火的澄澈和赤子之心,表达对于世间万物的热爱。“我也愿意写写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但我以为小说是回忆。必须把热腾腾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样,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经过反复沉淀,除净火气,特别是除净感伤主义,这样才能形成小说。”于是乎,所有的故事似乎都出自一种“不经意”,在不经意中把身边一切纳于文笔之下,在不经意中成就所思所想,所以在他的作品里难见匠心般的刀斧之功。
  
  扬州乡情  镂心刻骨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挚爱的一方热土,画地为牢,不愿遁逃太远。汪曾祺在文字中很少提及她的名字,但她的身影总是在作品里或明或暗,我们知道,那里是高邮,那里是扬州。他写不够那里。

  汪曾祺是一个游子,少小离家,老大未归。扬州和北京,一者是家乡后来成了远方;一者是晚年的客居埋骨之地,远方后来便成了家乡。加之中间过渡的昆明,三座城市在品格上成为互文,一扬二益的倦懒,皇城根儿下的宠辱不惊,以及昆明的金马碧鸡,如果说相似,就是对于平凡的青睐和把玩。好似其文风,乐观自在,闲看花开花落,却又有些许不同,因为总有一层像雾像雨的潮湿。

  《受戒》成名时,汪曾祺已近晚年,日子似乎到了只敢瞻望不能回头的时候,其后的作品虽然欣欣向荣,却总能看到远方故乡的影子。他在《异秉》中写道:“他家在后街濒河的高坡上,四面不挨人家。房子很旧了,碎砖墙,草顶泥地,倒是不避仄,也很干净夏天很凉快。”在《大淖记事》中又写道:“这地方的地名很奇怪,叫做大淖……淖,是一片大水。说是湖泊,似还不够,比一个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时,是颇为浩渺的。”仿佛一切环境渲染和故事展开,皆离不开水。北京不是水城,“昆明春天不下雨,是干季也是风季”。所以只能是“我们那里”。他很少直呼其名,除非写到家乡风物,写一笔“我们扬州那里”,多说一句似乎都会绷不住。可《异秉》和《花瓶》里却都出现了保全堂,《岁寒三友》和《鉴赏家》里季匋民,《茶干》和《故乡的元宵》里都有的连万顺。再比如,《昙花·鹤和鬼火》和《受戒》善因寺,《金冬心》中更是直接用扬州八怪里的金农揶揄南京的袁枚。

  汪曾祺写昆明,写西南联大,大多回忆,娓娓谈来,不在情景而在事,把所发所感当成佐料。他写北京,比如《云致秋行状》《安乐林》,重在写人。写北京时,汪曾祺喜用对白,而且是富有京味儿的对白,北京土话脏话,荤素适中,一气呵成,听着痛快。描绘人物,有剧本似的脸谱化——众所周知,他在北京写过剧,包括《沙家浜》。涉及北京时,作品的题材大多和20世纪50—70年代有关;而写到昆明时,则多半是西南联大时节。

  涉及“我们那里”时,看不出时代。可无论北京还是昆明,扬州似乎都是汪曾祺观景的塔楼。读《受戒》,世外桃源,不知魏晋。勉强看得出的,是《陈小手》《八千岁》《鲍团长》提到了孙传芳和抗战。所以“我们那里”的故事,是《受戒》《茶干》,是《黄开榜的一家》,小城故事,没有情节点缀,只有“我们那里”的生老病死,干净但不枯寂,热闹温和。哪怕《八千岁》里头提到了战争背景,也没沾染战火硝烟。“我们那里”也没什么悲剧,最多是《岁寒三友》或者《异秉》,甚或《大淖记事》,算是甜苦交加。《金冬心》《黄油烙饼》中也有讽刺,但一写到“我们那里”,他就很留面子,对八千岁,至多调侃一下。

  温情之中,汪曾祺是把不能回去的家乡当作了亲人。比如,在《关老爷》里,旗人都爱这小城;在《我的母亲》中则写道:“我已经很大了”,任氏娘对我们很客气,称呼我是“大少爷。”在“那地方”,他永远不会长大。镂心刻骨,停云落月,所以在“那地方”所写、所思、所托,都不过是亲人凑在屋内,朋友相聚堂间,心满意足的人间岁月。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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