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岭南学术,在“一代学术几为江浙皖三省所独占”(梁启超语)的大局下,尚可与江浙学界一争高下,主要是因为学海堂。学海堂前后经阮元与张之洞两位方镇大员的倡导、推进,使这一时期也成为近代岭南学术在全国学术界中地位最高、影响最大的时期。岭南涌现出陈澧、朱次琦两位具有全国学术声望的大儒,其学风遍及岭南,贯穿两湖、福建、江浙,甚至远至京城。
江浙学术入粤
阮元少年成名,年逾弱冠,凌廷堪已称“其学问识解,俱臻极诣”,与早已成名的汪中、江藩未易轩轾。阮元私淑戴震,治经大致循“训诂明则义理明”的路子,抱负之大也与戴震接近,有与朱子争胜之意(叶德辉语)。历任封疆大吏,运思越发宏大缜密,与一般学人大异。阮元主要通过科考的引导,削弱四书文的影响,开创士人重视经解之学的风气。他主持编撰《经籍纂诂》等经解之书,确立经解之学的门径,奠立阮氏经解的正统。嘉庆二十五年,阮元开学海堂课,强调只课经解、辞赋,不课四书文,便是其推行经解之学题中应有之意。
阮元开办学海堂,引经解之学入粤,江浙学人陆续南下,学海堂一时间成为江浙各系学人汇聚交融的中心,也由此激发争议。江藩、方东树前后撰写以“汉学”为名的论著,引起争议,最为引人注目。对此,论者各有立场,已然形成一重公案,本意却未必如后人所见。江藩的《汉学师承记》,虽区分汉、宋学,实本于惠栋汉之经学、宋之理学各擅专长之教,未必有后人以为的截然针对宋学之意,而且其条贯清代汉学师承的本意,更多在为惠栋立统,而非与宋学立敌。至于方东树撰写《汉学商兑》的真意,主要也非应对江藩的所谓汉宋门户之见,乃激于阮元轻视桐城学问,剑锋指向阮元大力提倡的经解之学,故其主攻在阮元构筑的学术体系中地位极重的毛奇龄。有意思的是,有关这一点,方东树却与江藩意见极为一致。
江藩、方东树之争,并非旨在争辩汉、宋之学的正邪是非高下,其所述清人汉、宋学也与汉儒、宋儒之学不乏距离,但其鲜明的论述与醒目的书名,以及引起的后续讨论,使得后人不论是否赞成二人立场,都已无法回避“汉学”、“宋学”之名,且多以汉、宋分争来回顾清学。江浙学人的这一争议,对于粤人调和兼采汉、宋之学或不分汉、宋的治学趋向,影响既大且深。
《学海堂》书影
沟通汉宋之学
嘉道之后,沟通兼采汉、宋或不分汉、宋,以筑造新学术,成为全国有识学人的大体追求。在此其中,岭南大儒陈澧、朱次琦确为中坚。
陈澧之学,渊源于学海堂,深受阮元经解之学的影响。陈澧偏处岭南一隅,虽以学术中心江浙为重,还是不断显现与其立异之处,甚至欲驾而上之。表现之一,重新诠释江浙学术的根基“小学”,树立兼采汉儒与宋儒“小学”的治经路径与规矩,以此作为沟通、兼采汉宋之基;表现之二,撰写《科场议》,辨析经解与经学的高下,不以析文解字的经解为经学,矛头指向代表浙学高峰的诂经精舍山长俞樾;表现之三,精心结撰《东塾读书记》,重新诠释孔门四科之“文学”科,以文学统包四科,融贯郑玄、朱熹的家法,以此沟通汉、宋之学,确立新经学,并重新厘定道统,隐而接续郑玄、朱熹之后,以与惠、戴二系学术争胜,确立以己为首的粤学正统。此为其构筑沟通汉、宋之学的运思与立意。
朱次琦雕像
朱次琦与学海堂的关系较为微妙。朱次琦13岁时,阮元便已对其相当青睐,言“老夫当让此子出一头地”。可朱次琦对于阮元之学以及学海堂,却不无保留。道光十五年,学海堂挑选高才生作为专课肄业生,29岁的朱次琦为举首,却毅然辞谢。后学海堂礼聘其为学长,又辞不就。朱次琦的态度,大体反映其学识。朱次琦讲学,主张不分汉、宋,教门下弟子“学孔子之学,无汉学,无宋学也”。对于严分汉、宋门户,确立清代汉、宋是非高下之人,多有严苛指摘。他称纪昀为“汉学之前茅”,阮元为“汉学之后劲”,认为“百年以来,聪明魁异之士多锢于斯”,导致天下“罕人才”。朱次琦与陈澧主张沟通汉、宋相似,至于沟通之法却大异。朱次琦主张“汉之学郑康成集之,宋之学朱子集之,朱子又即汉学而稽之者也”。实际上是以朱熹之学统合汉、宋。
陈澧、朱次琦作为岭南两大儒,其学因缘际会,突破岭南,辐射各地。
岭南学风遍天下
陈澧最初赢得各地学人赞誉的是其音韵、声律之学,曾国藩、莫友芝皆大加叹服。民国时期的黄侃,对己学极其自信,却从不讳言若无陈澧便无其小学。只是陈澧精心结构的,并非小学,而是兼采汉、宋之学。
张之洞机缘巧合,得以了解陈澧沟通汉、宋之学,大为倾倒,自称私淑弟子。光绪朝后期,张之洞权倾一时,先后出任两广、湖广、两江等要地总督,又入值军机。张还追步阮元,网罗名士,东塾弟子为其一大组成。张的鼓吹及东塾弟子的作用,乃张大学海堂影响的重要后天因素。光绪二十六年,与章太炎等中国学人交好的日本人馆森鸿观察到“余向自闽越抵江浙,交游皆仰陈氏如泰山北斗”。骈文大家李详则发现当时不乏学子冒认陈澧弟子以获取时誉。晚至上世纪20年代,在华设专门研究室调查中国社会情况的日本学者今关寿麿,于所撰关于学术界状况的书中,认为北方旧学势力最大的还是张之洞余风的陈澧一派。陈澧沟通汉、宋之学,遂成一时显学。
朱次琦手迹
朱次琦淡泊名利,隐于乡间,身后亦无大员提倡,相比陈澧声势不显,其门下弟子及再传弟子,却在中国近代思想界影响重大。朱次琦弟子中,最有名于时者乃康有为。不过康有为学术的直接表现——经今文学,与乃师似无直接渊源,真正能传朱次琦之学者是简朝亮。简朝亮颇有乃师风范,“艰苦笃实,卓然人师,注《论语》、《尚书》,折衷汉、宋精粹”,其弟子邓实、黄节,也主张不分汉、宋,以为“学之真,一而已”,“皆在孔子之术六艺之科而已,无汉宋、无今古也”。邓实、黄节先后主办《政艺通报》和《国粹学报》,与刘师培、章太炎等江浙学人结合,输入西学与复兴古学合奏,对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均有重大影响。
虽然岭南学术在近代中国声势大涨,却未必动摇江浙学术中心的地位。黄以周、朱一新等主张不分汉、宋境界的儒者,貌似与陈澧沟通汉、宋同道,却道明陈澧等不分汉、宋是不能尽观汉、宋之深。康有为之学也被江浙学人讥为语近妖妄,斥为南海伪学。近代岭南学术不乏建树,不过若无参照,不探渊源,未必真知其优劣。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历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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