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效率异化中重审人类知识
2021年08月24日 10:1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8月24日第2236期 作者:刘超

  18世纪末,人类历史经历了巨大变革,开启了新的时代。历史似乎在一夜之间骤然“加速”,变化开始成为社会的常态。自此,效率革命、效率崇拜席卷全球,几乎波及每个国家、地区和群落,鲜有例外。技术自身的进化和人类对效率的无度追求,促使效率异化为强大的力量,摧毁了人类长期以来相对连贯的智识传统和智识生活中惯有的从容、自由和舒缓。

  而今,大学早已是社会的轴心机构。社会上的一切问题,非常自然地如涟漪般波及大学,乃至整个知识系统。玛吉·伯格和芭芭拉·西伯合著的《慢教授》一书中指出:“在当前的大学校园里,生活变得太过匆忙,人人事务缠身,不堪其扰……那些制造出这种浮夸忙碌而狂热的过程,目前已经威胁到大学机构自身存在的目的。”如今,人类知识生产体系遭遇了空前的挑战,悠闲被视为平庸甚至堕落的表现,大学的“自由和寂寞”“闲逸的好奇心”已成过去。秩序、问责、透明、确定性等成为新的价值,效率则几乎成为最优先的价值。在效率支配下,学术创造沦为“知识工业”的一个流程,失去了其本应有的悠游、情味和价值关怀,学术资本主义大行其道。一切都太快、太快了。效率加速了知识生产的节奏,提升了其产量,也带来了混乱,陷入了新的困境和恶性循环,加剧了知识的自我否定和消解。对于数量和速度的迷恋,催生出无数问题,扭曲了知识体系的逻辑、结构与形态。整个知识生产体系也沉迷于程式、规范、可控、排名、效益核算,对形式的追求无形中取代了对实质内容的追求,更遑论对人的观照。

  这已非个别现象,而是全球性的普遍现象,是整个知识系统的问题。它牵涉到知识生产的所有方面与环节。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知识本身、知识生产者还是知识实践都深陷困境,可谓“困在系统里”。无处不在的排名及考核现象更是加剧了此现象。知识生产“为增长而增长”,这种增长未必意味着创造,因为其中充斥着“没有发展的增长”和精致的平庸,甚至“平庸之恶”。

  二战后,在西方学术资本主义基本替代了学术自由主义。效率崇拜带来了人类知识生产速度的极大提升,然而也让知识系统进入奇怪的循环,侵蚀了人类在知识系统中的主体性。科层制与工具理性融合,更进一步加剧了这一问题。自古希腊始,“知识即美德”,知识内含着道德承诺、肩负着公共责任。而在效率主导的学术资本主义中,知识还意味着利害的算计,已然疏离美德。在效率模式下,知识系统产量暴涨,知识工业看似空前繁荣。然而,就原创力、生命质感及对人类共同世界的精神供给而言,现有的知识体系无疑又是匮乏、贫弱的。如今,知识生产到底是人类达成目的的手段,还是它已反客为主成为目的,人反而被异化为工具?这已成为一个问题。正如麦克卢汉所言,我们在用技术,技术也在用我们;面对知识和技术更新,如果我们继续沉溺其间,浑浑噩噩,不能自拔,就将成为技术的奴隶。汉娜·皮特金认为,人类的思想塑造了他们的表现,他们的行动及行为方式取决于它们如何看待自己和世界。处此纷繁芜杂的情境,为了在根本上澄清某些认识,我们不由重新反思关于知识的原初问题:知识何为?知识人何以自处?

  学术研究当然要创造新知,然而,其最根本的或许还是面向世界本身。至少,对人文社会科学来说,它真正的研究对象是人类的心灵,关注心灵相信过什么、思考过什么、感受过什么。知识创造也应该是指向人的心灵,增进人类福祉,促进人的解放,而非其奴役与异化。

  学术研究初衷应在探索未知,而非追求绩效。然而,对效率的无度追求,往往使非功利的知识探索变为功利的角逐,遗忘了学术的初心。世间有很多东西是难以衡量的,更是难以用数字测度的。梅贻琦提出:“学术造诣,是不能以数量计较的。”亦有学者直言:“学术是要被判断,而不是用作统计的。”对知识数量和效率的追逐,应让位于对其质量、生命价值和社会意义的追求。在全球性的市场化时代,知识生产不可能回避市场因素,但知识系统毕竟不等于经济领域,不能完全移植其逻辑和法则,用市场原教旨主义来规训知识系统。知识本身有道义责任、有社会政治属性,这也在本质上决定了知识人的独特性,正是这些属性使知识人“成为独一无二的个人”。

  知识问题绝不只是孤立的学术问题,而是复杂的社会系统问题。夏平和谢弗认为:“知识问题的解决方案也是社会秩序文化的解决方案。”知识贫乏,或意味着人类的黯淡未来;但知识增长效率的无度,也未必是人类之福。为使人类拥有更友善的智识生活和更美好的未来,我们有必要对现行知识系统进行深刻反思和切实矫治。

  如今,知识共同体需要认清现实,积极介入公共议题,重新开展创造性工作,重建元气淋漓、富含生命质感的高品质知识体系,创造更从容的学术生态。人类不仅需要有良好的知识,而且需要有良善的社会生态和友善的智识环境,需要创造友善的知识,服务于善政、善治。

  问题是,今人如何才能突出重围、实现知识的由智转善?这就需要以人为本,重新定义知识。人不是手段,而是目的,并且是最终的目的。人们不仅仅要继续推进知识生产,提高其质量和友善度,更要使之更好地服务于人的解放、人的自由与全面发展。为此,我们需要科学认识什么是人的知识。所谓人的知识,应该源于人、反映人、服务于人,既有科学性,也有人本性。它应该拥有生命质感,而非器物的冷硬。它应该能实现人文与科技的和谐交融,实现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相平衡、理性与非理性相统一。

  对个体而言,应更清醒、更敬畏学术的本质,更多些耐心。“写作,毋宁多一点,发表,不如少一点”。或许,这才是学术之常态,才更接近智识之道。

  (本文系全国教育科学规划一般项目“建国初党中央创建社会主义高等教育体系的战略智慧研究”(BOA180049)、教育部重大课题攻关项目“面向2035我国高校哲学社会科学整体发展战略研究”(18JZD056)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浙江大学教育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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