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5年,刘秀为何选择在鄗(治今河北省邢台市柏乡县北)登基?这是一个千古之谜。据《后汉书》记载,刘秀在鄗登基之前,诸将曾多次劝说他登基称帝,皆被其拒绝。为何到了鄗,刘秀却决定于此登基呢?相比于鄗,之前已收复的几座城市都比较适合登基,如邯郸、蓟(治今北京市广安门一带)等。邯郸在战国时期即为赵国的国都,在西汉时期又一直是汉王朝所封赵国的都城。无论从历史文化还是城市建设来看,邯郸都比鄗更适合作为登基之地。再如蓟,刘秀军曾将其作为大本营。刘秀在鄗登基之前,其部将马武曾劝谏他返蓟登基,但他并未听从。那么,登基如此重大之事,刘秀为何会选择在名不见经传的鄗举行呢?
“鄗”或许与“镐”有关
刘秀之所以选择鄗作为登基之地,或许与周武王有关。周武王登基于镐(今陕西省西安市西南)。《诗经·文王有声》曰:“镐京辟雍,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皇王烝哉!考卜维王,宅是镐京。维龟正之,武王成之。武王烝哉!”《史记》中亦有“武王都镐”的记载,可知镐为周武王登基之地。周武王亦被称为“镐池君”。“镐”,音hao,与“鄗”同音。在汉代的文献中,“镐”经常与“鄗”相混同。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中曰:“武王受命,作宫邑于鄗。”苏舆注曰:“鄗,与镐同。”此外,荀悦在《前汉纪》中曰:“丰鄗之间,号曰土膏。”班固在《汉书·叙传》中曰:“戎败我骊,遂亡丰鄗。”《后汉书·冯衍列传》中曰:“西顾丰鄗,周秦之丘。”以上文献中的“鄗”,皆为“镐”。可知在汉代,经常将“镐”与“鄗”相混同。
刘秀崇敬周武王,在与武王定都之地“镐”同音甚至混同的“鄗”登基,显然比其他城市更具神圣和象征意义。刘秀在鄗登基后,建元为“建武”,即蕴含着要“建武王基业”之意。刘秀驾崩后,汉明帝及群臣为其厘定的谥号为“光武帝”,其实就是“光大武王帝业”之意。
“大汉继周”观念的影响
刘秀之所以崇敬周武王,与“大汉继周”观念有密切关系。西汉刘向在《说苑》中曰:“今汉继周”;《春秋演孔图》中亦曰:“卯金刀,名为刘。中国东南出荆州,赤帝后次代周”;东汉班固在《汉书》中多次提及:“汉高祖皇帝,著《纪》,伐秦继周”;“今大汉继周”。可知在汉代人的观念中,汉王朝为继统于周。这种观念深刻影响着刘秀,他对周武王非常崇敬,在其心目中,打败王莽、复兴汉室,其实与武王伐纣性质相同。诸将亦将刘秀比拟于周武王。同舍生强华献上《赤伏符》后,诸将奉劝刘秀登基,其中提到:“周之白鱼,曷足比焉?”周之白鱼,指的是周武王伐纣时,白鱼跳入其船中。此事记载于《史记》中:“武王渡河,中流,白鱼跃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白鱼入舟成为周武王的受命之符。诸将认为,刘秀得《赤伏符》,与周武王得白鱼一样,皆是得到了上天的承认,为受命于天的新王。
商汤、周武王以武力取天下的合法性问题,是先秦以来一直争论的重要话题。先秦时,儒家、墨家对汤武持支持态度,但法家、道家则持反对态度。汉代时,刘邦和刘秀皆以武力取天下,与汤武性质相同,所以汤武取天下的合法性问题,与汉王朝的合法性息息相关。汤武究竟是弑君还是受命,在汉景帝时期引发了一场大辩论。以黄生为代表的黄老学派认为汤武为弑君;而以辕固生为代表的儒家则认为汤武乃受天之命诛除暴君,为合法正义之举。东汉初期,汤武的合法性问题一直是政治领域和思想领域论证的重点。班彪著有《王命论》,正式将汤武伐桀纣定义为“革命”,认为汤武取天下为“应天”,即得到了天命,所以合理合法;刘邦为尧的后代,拥有天命,所以取天下也合理合法,刘秀亦然。班彪之子班固在其父基础上,进一步论证了光武帝取天下的合法性,认为光武帝取天下与汤武革命相同,皆是顺天应民、讨伐不义。王充肯定了汤武取天下的合法性,认为汉王朝比汤武更胜一筹。汉高祖和光武帝是白手起家,没有尺寸之地,无祖先积累的基业,他们得天下要比汤武更艰难。而且,汉高祖并非秦朝的臣子,光武帝亦不仕于王莽,两者取天下比汤武更具合法性。整个东汉时期,学者们一直致力于汉王朝与汤武革命之间的论证,特别是将刘秀与周武王相联系。
因此,根植于“大汉继周”观念之下,刘秀以周武王为榜样,将与“镐”同音的“鄗”作为登基之地,成为最理想的选择。
《赤伏符》与周之火德相应
在秦汉时人的观念中,周的德运为火德。《吕氏春秋·应同》中曰:“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天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成为周文王的受命之符,是周为火德的征兆。周武王时,火德之兆继续呈现。《史记》在描述完白鱼入舟之后,接着记载道:“既渡,有火自上复于下,至于王屋,流为乌,其色赤,其声魄云。”“火”“赤”,皆昭示着周为火德之兆。《尚书中侯》在《史记》的基础上,加入了白鱼“长三尺,赤文有字,告以伐纣之意”等内容,与周为火德之制相关联,并明确了武王受天命讨伐商纣王的合法性。
刘秀在收复鄗之后,恰巧同舍生强华为他献上了《赤伏符》,上面写道:“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何为“四七之际”?李贤注曰:“四七,二十八也。自高祖至光武初起,合二百二十八年,即四七之际也。”四七之际当兴者,即为刘秀。符谶中“刘秀”“龙”“火”等字眼,皆预示着刘秀将成为新天子,建立火德之制。
其实,火德之说并非此时才出现,从西汉中后期开始,汉为火德之说逐渐形成。汉为火德,发端于汉高祖刘邦斩白蛇的传说,刘邦被视为赤帝子。汉初草创,汉承秦制,延续了秦朝的水德之制。汉武帝时,依据五德终始说,建立了土德之制。但在汉武帝晚年,将其子弗陵(汉昭帝)所生之门称为“尧母门”,这为此后“汉家尧后”思想提供了思路。汉昭帝时,发生了一系列怪异现象:泰山上大石自立;昌邑枯木复生;柳叶上书有“公孙病已立”的文字。公羊家眭弘认为,这些怪异现象是上天对人间的暗示,预示着将有新天子从民间兴起。汉家是尧的后代,应该效仿祖先,找到新天子,将帝位禅让于他。眭弘的“汉家尧后”说,使西汉中后期的政治史观发生了根本变化,以五行相克为基础的五德终始说被弃,转而变为五行相生理论,汉为土德逐渐被汉为火德所取代。汉成帝时,齐人甘忠可作《天官历》《包元太平经》,声称此为天帝派使者真人赤精子下凡教授于他。甘忠可的意图,是要说明汉家为火德,应该结束土德之运,重新接受天命,实行火德之制。甘忠可的弟子夏贺良宣扬“赤精子之谶”,认为汉已中衰,应当再受命。汉哀帝在其鼓吹下,改元易号,“以建平二年为太初元年,号曰陈圣刘太平皇帝”,其实是承认了汉为火德之说。汉家尧后、汉为火德的高调宣扬者为王莽。王莽一方面大力宣扬汉为火德,是尧的后代,另一方面自称是舜的后代。尧把帝位禅让给舜,汉亦应把天下禅让给他。王莽之所以宣扬汉为尧后,是希望在夺取政权时能省力些,让刘氏主动让出政权,不费吹灰之力而取得天下。西汉后期,谶纬神学盛行,其中一项重要内容便是宣扬汉为火德。如《河图会昌符》曰:“赤汉德兴,九世会昌,巡岱皆当。天地扶九,崇经之常。汉大兴之,道在九世之王”;《洛书甄曜度》曰:“赤三德,昌九世,会修符,合帝际,勉刻封”;《孝经钩命决》曰:“予谁行,赤刘用帝,三建孝,九会修,专兹竭行封岱青。”以上谶纬中所言“九世”,即指刘秀。所以这些谶言,既是汉为火德之明证,亦是刘秀当中兴的符谶。
强华所献《赤伏符》,直接点明刘秀将以火德为天子,比其他符谶更具说服力,为刘秀登基的合法性提供了重要依据。刘秀为火德,正与周为火德相应。诸将把《赤伏符》的出现与周武王白鱼入舟相比附,正体现了时人“大汉继周”观念的深厚。强华是在鄗向刘秀献上《赤伏符》的,所以刘秀在鄗登基更具合法性和神圣性。
在鄗登基合乎天时地利人和
诸将曾多次劝说刘秀当皇帝,皆被其拒绝。其实,刘秀一直在寻找最理想的登基之地。在鄗登基之前,刘秀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乘赤龙上天。他将梦告知冯异等诸将,诸将皆认为赤为火德之兆,乘赤龙上天,是天帝授命刘秀登基做皇帝的征候。既为天命,则当顺应。于是,诸将马上着手准备登基之事。乘赤龙上天之梦,其实是刘秀向世人发出的决定在鄗登基的信号。
刘秀即位于鄗南千秋亭五成陌(位于今河北省邢台市柏乡县固城店镇十五里铺村北),“千秋”和“五成”皆是吉祥之词。“千秋万岁”,是汉代习见的吉祥语。东汉定都洛阳后,即建千秋万岁殿。出土的汉代铭文砖及铜镜铭文上,多见“千秋万岁”的题记。“五成”,与儒家一直强调的“德”有密切关联,《风俗通义》中曰:“道以三兴,德以五成。”看来,刘秀在鄗登基,并非临时起意,而是经过慎重选择和筹划的。将“千秋”“五成”等带有吉祥寓意的地方作为即位之处,是希望所建新政权能德泽万民、基业永存。
“鄗”与周武王定都之地“镐”同音;刘秀“恰巧”在鄗收到强华所献《赤伏符》,有了以火德称帝的受命之符;《赤伏符》中“火为主”,与周之火德相应;刘秀于鄗梦到乘赤龙上天,成为登基做皇帝的天命之兆;“千秋亭”“五成陌”等带有吉祥寓意的地名,是理想的登基之处。综合以上因素,于鄗登基成为刘秀的最佳选择。这既让登基具有合法性,又集合了各种吉祥寓意,而且此前又经诸将多次请求登基,符合“三劝进”之礼,可谓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因此,刘秀于鄗登基成为顺理成章之事。
当然,以上只是本人的一己之见,期待出现新的考古资料及出土文献,来印证这一观点。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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