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明素以礼乐著称。广义而言,乐是礼的一部分。曾经存在一种错误观点,认为礼是传统社会的统治工具,通过繁文缛节压制人性的自由舒展。还有一种观点,将礼视为一套基于仪式的符号系统,其意义仅仅在于以象征的方式参与社会建构。但我们如果摆脱狭隘的现代立场,从古人关于礼的阐释出发,看到的会是一种基于人的自然情感的人格培育理论。
比如丧礼,是古礼的重中之重,其影响绵延至今。亲人去世了,古人要穿粗糙的衣服、吃简陋的食物、住临时搭建的窝棚、拒绝娱乐,等等,为什么?海德格尔有著名的“朝死存在”(或译“向死而生”)的论断,面对自己的死亡是每个人“不可超过的”终极体验。张祥龙教授指出,朝向至亲之人的死亡,比如父母,也是生命中最真切的终极体验,会引发最本源的良知和决断。基于同样的原因,孔子云:“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王夫之《四书训义》解释道:“食旨焉,不知其何以不甘而爽于口也;闻乐焉,不知其何以不乐而逆于耳也;居处焉,不知其何以不安而不宁于躬也。”亲人走了,我们沉浸在悲痛中。不知为什么,平日吃得美滋滋的东西,现在觉不出好来,反而别扭;不知为什么,听到平日喜欢的音乐,觉得刺耳;不知为什么,躺在照旧收拾得温馨宜人的卧室中,浑身不得劲。这其实是人性的自然反应。正常情况下,我们享受好吃的、好听的,是因为它们能带来愉悦。而此时哪有心情去追求快乐,享受快乐?相反,会对平日里能带来快乐的东西产生天然的抵触。
丧礼正是针对人的这种自然状态而设计的。“求协乎人心之所安者而已”,“不能强不甘、不乐、不安之情而为之也”,是为了保证人内心的自然情绪得到恰当的释放,不至于被压抑乃至扭曲。王夫之还特别驳斥了关于丧礼的错误认识:“君子之居丧,岂以为礼在则然哉?岂以为情不可恣而姑制之哉?”君子依礼守丧,既不是盲目遵循外在的人为规定,也不是因为理性告诉自己,这时候不能放纵贪图享乐的情感,应对其加以制约,而是出于内心情感的自然要求。
父母下葬后,古代的孝子会有一段时间睡在破草席上,头枕着土块(寝苫枕块),“必寝苫者,哀亲之在草;枕块者,哀亲之在土”。正常情况下,我们看到亲人受苦,很自然地会想去分担。孝子想到父母永远和泥土、青草为伴了,不禁悲从中来,寝苫枕块是为了体验父母的感受,替父母分担。这是健康人性的自然反应。
也许有人会说,孝子这么做是愚昧,除了折磨自己,毫无意义。从实用主义的角度看,的确如此。不过,实用主义在这里有违人性。曾国藩曾谈到亲家陈岱云的一件事。陈氏幼年丧父,家境贫寒。有一年冬天特别寒冷,陈岱云要离家求学。家里只有两条被子,一条中间夹着棉花,一条只是薄薄的单层布被。母亲怕孩子被人看不起,强行把棉被塞给儿子,只给自己和两个小儿子留下被单。陈氏不忍违背母亲意愿,带着棉被走了。但想到母亲和弟弟在家里受寒,他始终没有盖这条棉被。再如湘军名将彭玉麟,母亲在世时想吃燕窝,没条件;等他大富大贵了,母亲已经不在了。每次赴宴,端上燕窝,他都不忍下箸。
既然礼是自然情感的表达,即真情流露,难道不应当属于从心所欲的自由境界,为什么还要遵循一定之规呢?打个比方,老天给了我们一副好身体,但如果我们自己不注意,不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比如长期熬夜学习,身体会垮的。人性也是这样,没有良好的生活习惯,人性也会垮,自然情感会被扭曲、被扼杀。礼就是古代思想家给人性找到的恰当的情感表达方式。
而且,即便人的自然本性没有遭到后天的破坏,也不意味着不经过努力就会自然呈现。亚里士多德有句名言:“人在自然本性上是政治动物。”意思是,政治生活或在城邦中生活符合人的本性,即符合人的最佳状态。他并没有说,人的政治本能不需要后天培养。相反,只有接受好的教育,人才能达至这种最佳状态。所谓“自然本性”指的是人的潜能、本性蕴含的完善状态,而非不经努力就可以自然达到的境界。《礼记·学记》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王夫之《礼记章句》中的“玉质虽美,而必待琢之以成。人性固善,而必导之以学”,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甚至,天分越高,越需要引导。美国学者阿兰·布鲁姆曾批评大学教授的一种错误观点——天赋异禀的学生不需要我们去关注和点拨。他以为不然,这些学生最需要引导,因为才能越突出,越难发挥到极致,天资越高,越容易误入歧途。道理很简单,运动员天赋越高,越需要好教练。比起人的身体,人性复杂得多,与此相应,人格培育机制也复杂得多。礼在表面上显得繁琐,原因即在于此。
所以,《论语·学而》云:“礼之用,和为贵。”所谓“和”,即“无所强增而使人安之”,因为礼是根据“人心固有之节文”设计的。王夫之阐发道:“礼顺人心固有之节文,原非以强世者。强世焉,则不足以为礼,而亦何贵有此繁缛之文哉!”好比健身教练根据人体的自然规律,为每一块肌肉设计不同的锻炼方案,礼的种种“繁缛”规定,并非强迫世人遵守的外在要求,而是根据人性的自然规律设计的,是为了唤起人性的觉醒,引导情感以自然的方式表达,从而培育理想人格。
现实中的人,或多或少心灵受过遮蔽,按照礼的要求去做,一开始可能很别扭,觉得不自然,但只要努力去体会具体仪节指向的自然情感,就有可能慢慢拨开心灵上的阴霾,实现人格的健康发育。比如父母去世了,有些人虽然悲伤,见到好吃的东西,还是很难控制想吃的冲动。帮助这些人克服冲动,引导他们去想一想,再好吃的东西,父母也吃不到了,会对心灵有所触动,逐渐激发起内心的天然情感,慢慢地不吃好吃的会变成自然而然的行为。这好比一个人的腿受过重伤,不会走路了,伤好后重新练习走路,一开始不习惯,走得怪模怪样,慢慢地走起路来就自然了。
礼的目标是培育人格,属于心灵工程,但我们不可能直接对心灵发号施令,谁也做不到。在形式上,礼只能引导一个人怎么去做,有时候看上去似乎与内心无关,仅仅只是外在的、表面的行为。不过,身体的动作很可能会影响一个人的情感,甚至是想法。对托尔斯泰的同时代人来说,心中产生祷告的念头,身体会自然做出屈膝的动作,是司空见惯的常识。而托尔斯泰发现,如果人在某种情况下处于屈膝的状态,祷告的念头会油然而生。
除了激发、引导自然情感,礼的另一作用是节制情感。《论语·学而》云:“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王夫之解释说:“不以礼为之节,而任情之流焉,则情有余者未必其能余,情不足者且终于不足。衣冠、玉帛、燕享之文废,而父子、君臣、宾主之道亦毁矣。又安可行哉!盖礼之有节,所以养人心之和,而使无一往而尽之忧,则唯其节也,是以和也。”
一定的情感,要求一定的释放或表达方式。反过来,情感如何表达,会影响情感的存在本身。不遵循恰如其分的情感释放方式,听凭情感自行其是,会带来恶果,削弱、扭曲乃至扼杀情感。大水漫灌,行之不远。某一刻心潮澎湃,任由情感泛滥,结果会“一往而尽”,随之枯竭。礼是防止泛滥、约束水流的堤岸。
总之,没有表面上繁琐的礼节,人和人的交往会变得粗糙。举个例子,有客来访,主人出来迎接,进门时宾主间有所谓“三揖三让”之礼。主人向客人作揖,说“您先请”,客人辞谢,回揖说“您先请”。如此三番,最后还是主人先进门。现代人不仅觉得这很虚伪,还浪费时间。但对古人而言,主人一再揖让,是为了充分表达对宾客的敬意;而客人一再辞谢,也是为了充分表达自谦和对主人的敬意。一个回合就结束,那才是虚伪!直情径行,只讲效率、结果的实用主义,是野人之道。文明的意义,在于心灵交流。心灵交流,是细腻、微妙、和缓的。
所以,王夫之强调:“礼有其大义焉,而大义必著于官曲之繁;有精意焉,而精意必因乎典物而见。”繁琐的礼节背后,有大义、有精意。所谓大义、精意,就是自然情感的表达和人格培育。只有遵循看似繁琐的细节,人性才能走在健康成长的道路上。这和健身教练针对不同肌肉给出的复杂训练方案,并无二致。
小时候看游本昌老先生主演的电视连续剧《济公》,印象最深的是济公挂在嘴边的话:“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灵与肉的分离,往往成了饕餮之徒的护身符。据说这句话来自一个悲壮的故事。明末张献忠攻打成都时,在城外一个寺庙驻扎,强迫和尚吃肉。一个叫破山的和尚说,只要你答应打下成都后不屠城,我就吃肉。张献忠答应了,于是破山一边吃,一边说出了这句话。
在礼的践行者看来,所谓顿悟,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都是靠不住的。顿悟可以解决认识上的问题,但不可能使知行合一。没经过训练,站在蹦极的高台上,尽管很清楚没有危险,仍会控制不住地发抖。没有日常积累,再正确的认识,也不能保证关键时刻不犯错误。
对于礼,还有一类质疑来自老庄的信徒。魏晋名士阮籍正和人下棋,传来了母亲去世的消息,对手理所当然以为不下了,没想到阮籍非要他留下来决出胜负。棋局结束后,阮籍“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母亲下葬前,他又故意“食一蒸肫(豚,小猪),饮二斗酒”,“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钱穆先生评论说:“(阮)籍亦非无孝母之心,乃不乐儒家之以孝为教,以礼为教。若使闻母死讯,即哭泣而起,奔踊而赴,不故意勉强留赌饮酒,或可不吐此数升血。……若使籍依世俗常礼,临葬不饮酒不食肉,此数升血又可不吐。”恰恰是阮籍不屑的“世俗常礼”,蕴藏着“游于艺”的诗化生活方式,开启了通往“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境界之路。
和任何理想的实践史一样,在中国漫长的礼乐文明史中,不乏彬彬有礼却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如果因此无视礼所蕴含的对人性的深刻认识,无异于把孩子连同脏水一起倒掉。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时代永远在前进,所以古人有“礼,时为大”的说法。但另一方面,“王者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顺应不变的人性,才是幸福生活的压舱石。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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