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晖 陕西师范大学文科资深教授、国家重点学科“中国古代史”专业学术带头人，陕西师范大学中国史专业学术带头人，陕西师范大学中华古文明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先秦史学会陕西师范大学金文研究中心主任。于2004年享受国务院颁发的特殊津贴，曾获中国宝钢基金会颁发的“宝钢教育奖”；陕西省学位委员会第三届学科评议组成员、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古代文明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暨专家委员会委员、日本长崎大学客座研究员；中国先秦史学会副理事长、国际考古学暨历史语言学会学术会长。

　　主要研究领域为先秦史、古文字学等。出版专著5部：《商周文化比较研究》（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古文字与商周史新证》（中华书局2003年版）、《先秦秦汉史史料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古史传说时代新探》（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中国早期文字与文化研究》（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

　　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古史辨派学者顾颉刚和杨宽、神话研究学者茅盾、西方汉学家马伯乐和葛兰言等，都认为中国上古历史和帝王传说中隐藏着一个神话和神话性的主题，后来被逐渐转化为历史人物。这被称为“神话历史化”。紧接着，高本汉提出与之相反的看法，认为中国早期文献中那些神话性的英雄，原本是王族的祖先，后来被他们的子孙神化了，此即“历史神话化”。随着艾博华等学者对高本汉的批评，“神话历史化”似乎成了西方学者的主流认识。

　　西方不少学者也注意到中西“神话问题”的不同，因为自柏拉图以来的西方哲学家往往关注阐释神话含义和产生神话之因。但中国战国时哲学家并不关注这些问题，而且中国神话内容如此之少，他们感到不解，便以为战国时学者或是删除了违反自然的神话，或是勉强地解释一通，把神话内容过滤掉了。近来一些西方学者仍坚持中国“从神话到历史”的论点，认为“禹创立夏朝和尧舜禅让的传说都是从商代的神话发展演变而来”，更对中国学者把考古学和历史文献结合起来的方法深感不解，针对中国学者利用这种方法的成果，提出尖锐的批评意见。

　　笔者认为，中西方学者之所以对上古史起源性质产生不同的认识，是由各自文化背景不同造成的。

　　希腊历史学之父希罗多德著《历史》，标志西方历史学的诞生。但是从这部著作看，当时希腊尚无确切的纪年方法。而之前就是古希腊荷马所颂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这是记录神话和英雄的史诗。神话是居住在奥林匹斯山上以天神宙斯和天后赫拉为代表的神灵，英雄是描述了在古希腊人与特洛伊人之间战争的阿基琉斯、阿伽门农等。其中的英雄，经考古发现证明这场特洛伊战争发生于公元前1600—前1200年之间的迈锡尼文明时期，是比较可信的历史人物；而神话则是那些导致特洛伊战争发生的神灵，战争的胜负也完全是由宙斯和赫拉等神灵之间扳手腕来决定的。这些都是无可争议的神话内容，之前就再也没有历史传说存在了。从古希腊另一位学者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看，特洛伊战争发生于半人半神的第四个种族的英雄时代，其前三代是黄金、白银、青铜时代，第五代则是黑铁时代。这五代都是宙斯和诸神创造的。在英雄时代的特洛伊战争之前就没有什么历史传说，所以说在迈锡尼文明及之前是神话时代是完全可以成立的。

　　中国两周时代，大致与古希腊时代相对应。而古希腊文明兴盛期为公元前700—前200年，大致相当于春秋战国时期。中国最早的历史著作《春秋》记述的也是这一时期前半段，其中没有神话内容。而其他更早的著述《周易》《诗经》《尚书》等，也没有多少神话故事；如果说有神灵，也都是祖先神一类。出土的甲骨文资料，往往有祭祀先公先王的内容，与《史记·殷本纪》所记世系是基本一致的。而商周许多青铜器就是为父祖所做，是要放在宗庙祭祀父祖的礼器。这也说明商周时代确实是一个神权崇拜的时代，但是这些神灵基本上都是祖先神，都是人死后的神灵，实际上是历史人物。而西方希腊神话中的神灵是想象出来的虚幻，二者是完全不同的。

　　还要看到，中国上古历史传说其实是在当时众多氏族部落方国在祭祀祖先神、追忆祖先神业绩的过程中流传下来的。甲骨文常合祭先公先王，学者把《合集》32384和《屯南》4050等片缀合后，形成的商王世系有“上甲十，乙三，丙三，丁三，示壬三，示癸三，大乙十，大丁十，大甲十，大庚七，小甲三，大【戊】……戔【甲】三，祖乙……”，可见这片卜辞记述所祭殷人先公先王超过十四世。西周中期史墙盘铭文，记述了周王的世系有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昭王、穆王和时王共王及其丰功伟绩，还记述了史墙家族从高祖、烈祖、乙祖、亚祖祖辛、父考乙公、自身六代及其重要功业。西周晚期宣王时逨盘铭，也记述了单氏家族从高祖单公到父考恭叔及逨自身八代的事迹和功德，并记载了高祖单公及自身八代与相应的周文王到时王宣王十一代王世。这些王世和卿大夫族谱式的资料无疑与后来《世本》王侯卿大夫世系类文献是有关系的。

　　而诸侯方国祭祀更早的高祖或远祖，在王权衰落的春秋时期是常见的。《左传》僖公二十一年记述说风姓的任、宿、须句、颛臾诸国祭祀高祖大皞，《左传》僖公二十六年说楚国和夔国祭祀远祖祝融、鬻熊，《左传》文公五年谓六、蓼诸国是皋陶庭坚之后，《左传》定公五年谓薛国高祖仲虺是夏代车正。春秋晚期宋公固鼎和叔夷钟均谓成汤为自己的高祖，春秋晚期邾公钟自称是“陆终之孙”，春秋晚期曾侯编钟称颂高祖“伯括上帝”，并称“余稷之玄孙”；春秋晚期秦石磬铭中称颂高祖“高阳有灵”。春秋时这些诸侯方国君主追溯自己的高祖或远祖，或在商周之际，或在夏商之际，而更多的则在夏代甚至传说中的五帝时代。因为这是追忆自己本部族的先祖，固非后世文人所能编造。“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诸侯方国君主祭祀或追溯自己远古先祖，是自己部族方国口耳相传的历史传说，是不能被视为“神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