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人工智能的蓬勃发展,使机器人的功能复杂性产生了惊人飞跃。比如,不仅在影视文学作品中,我们的现实世界中也出现了越来越多愈发复杂的“社交”机器人。照此发展,机器人或不再被单纯视为一个由形态和用途来定义的做事工具,而将被引入一定程度的自主性,并产生机器人的自主权问题——这会改变人类对工具的看法。我们会有这样的发问:机器人的用途是什么?它们可以成为与人类进行互动的独特自主体,还是只能成为服从于人类用户愿望的先进工具?
神经基础
机器人作为自主体的特殊性在于:它既不是有生命的,也不是无生命的。人类能够从与机器人的接触中引起社会认知反应。有研究显示,有些人对机器人表现出的行为,与对宠物狗表现出的行为相似。人类被视为一个社会性群居物种,其智力有很大部分植根于社会性。布伦塔诺将人类活动中带有社会动机刻画为更底层的心灵意向性特征。这为一种特殊的人类心理倾向——拟人论(anthropomorphism)奠定了基础。
拟人论是指我们将人类的形态或属性赋予环境中的对象,包括动物、植物和其他物理对象。心理学研究发现,通过赋予对象以人类特征和动机,拟人化可以达到减少人类对互动对象运动、变化、发展等的不确定性和增加预测信心的目的。在缺乏社会联系的情况下,个人会倾向于使用拟人化,从非人类实体中创造出人类自主体,以满足对社会联系的需求。比如,有些人会给自己的座驾起名字、亲吻骰子以获得好运、在扔掉童年玩偶之前向它们道歉等。从《列子·汤问》中“偃师造人”的故事,到笛卡尔的人偶“弗朗辛”的传闻,再到今天的机器人“索菲亚”引发的热议——在对待机器人的问题上,拟人论或具有独特价值。
对他者心灵的感知。无论是对人类还是人工物,都会对主体的社会行为产生重要影响。在大脑层面区分这些过程,对于理解其功能意义和后果至关重要。那么,在人类与机器人的互动中,大脑中拟人化的过程是如何发生的?有研究使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术发现,当人类进行拟人化时激活的大脑区域包括双侧颞顶联合区、楔前叶和内侧前额叶的部分区域,并牵涉我们如何理解和预测其他自主体心理状态(意图、欲望、信念等)。比如,双侧颞顶联合区在人类被试观察非人类的社会动画时被激活,这些动画可以触发对自主性、意图和其他心理状态的归因。对于报告动画人物的运动是源于生物的倾向性增加的个体来说,左侧颞顶联合区和楔前叶的活动是比较高的。与可预测的小工具相比,不可预测的小工具在外侧前额叶的活动会增加,前者也会导致更多的人类心理状态归因。探索性结果表明,将人类状态归因于非人类动物的倾向与左侧颞顶联合区灰质体积相关。
拟人化至少有两种形式。第一种形式与自主体独立行动的感知能力有关(也被称为自主性、人类的独特性或能力),第二种形式与感知到的对象所具有的感受能力有关(也被称为经验、人性或温情)。由此,心理学家区分了弱拟人化和强拟人化的形式。两者的区别在于,人们是真正相信(强拟人化)还是假装相信(弱拟人化),非人类的自主体具有被归因心理状态的特征。
推断和理解自主体的行为,是一个复杂的互动预测过程的混合物,需要从感知过程(如行动观察和预测)到类似心智化过程。拟人化观察、感知和预测非人类智能体和物体的内部状态,属于低阶的社会感知过程,这些过程与遇到人类自主体时的社会认知加工过程不同。拟人化的两阶段加工表明,这些早期的低阶感知过程在后期通过使用因果推理等心智化语言得到补充。这将进一步引发人机互动的伦理问题。
伦理承诺
人工智能哲学界在解释拟人论引发的机器人伦理问题上分成了两派:“伦理行为主义”与“伦理外观主义”。两者的争论在于,是以机器人与人类在行为还是外观上的相似性,来赋予机器人以伦理地位。然而,拟人化的神经科学研究挑战了上述泾渭分明的争论。比如,在某酒店发生住客将机器人踹倒摔出电梯的事件时,公众的反应有:“这太残忍了,机器人那么可爱”“同情这个机器人”“为什么要欺负它”。酒店机器人的外观形态与行动方式均与人类存在极其显著的差异,但公众可以借助拟人化的低阶感知和高阶心智化对机器人产生共情。这迫使人工智能哲学家和科学家反思:人工智能提出的问题,不是对人类普遍思维方式的挑战,而是对其的最优模拟。
表面上看,如果一个机器人看起来像人,或者以像人的方式行事,那么在伦理上,以某种程度的尊重对待机器人可能是合适的。比如,“索菲亚”就借此获得沙特阿拉伯的公民身份。然而,从拟人论的视角看,如果以某种程度的尊重和考虑来对待一个类似人类外观或行为的机器人是合适的,那么这样做真的是为了机器人的利益吗?还是仍然只是对人类表示尊重的一种方式?或者是某种人类中心主义在机器人身上的投射而已?而这种伦理承诺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在“偃师造人”故事的结尾“王大怒,立欲诛偃师”;“弗朗辛”最终被船员砸碎扔到海里;“索菲亚”则被嘲讽为“人工智能界的波将金村”。显然,人类中心主义并非真正有利于人类与机器人形成良好的社会关系。神经科学的发现提醒我们,拟人化的低阶感知和高阶心智化存在脑区分工差异,将机器人感知为人和真正赋予其人性特征是一个认知事件的两个阶段。认识到拟人化人工智能的缺陷,有助于我们在人机互动时代重新思考——出于对人性的尊重,要始终将“人”(或机器人)作为一种目的本身,直面任何“人”(或机器人)明显、具体的“人性”,而不是仅将其作为一种手段。正如道德哲学家尼霍姆(Sven Nyholm)指出的那样,“机器人的内心生活在本质上是机器人的。它不应该与人类或任何非人类动物的内心生活相混淆”。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他心直接感知的神经哲学进路研究”(21BZX005)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绍兴文理学院心理学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与认知科学交叉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