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不仅有形、音、义,而且在应用中有传统和现代之分,同时又包含了不易觉察的生活经验和事物特征。如“印”字,既作动词的工艺用,亦作名词的工具用。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泥金银印花纱”使用的工具,据推测与广州南越王墓出土的青铜印花版相同,亦同于中国书画的印章用法。《唐六典》载:“凡染大抵以草木而成。”“染”字的笔画,以“木”“水”,又取“九”之数,合在一起,便是古代染色工艺特征的概括。古代汉语辞典里,没有“印染”二字,是因为它的用法与近代工业相关,而作为纺织品生产手段的“印”和“染”,在中国已经存在两千多年之久,与其对应的,则是渐离我们远去的传统印染工艺。所以,汉字具有时代性。传统印染里有很多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词汇,读到它们,仿佛让人置身于往昔岁月中,又有着不露声色的现代性。
传统印染词汇大量见于古代文献,旧时里巷工坊也俯拾皆是。笔者在田野调查时,遇见传统印染艺人,常就“如何掌握‘技艺’”和“如何向下一代传承技术”等问题进行采访。艺人一般会给人留下不苟言笑、难以接近的印象,但也有一些艺人和蔼可亲、豁达开朗,乐意说出自己的苦与乐。对于我们询问“是什么时候、什么事情,感觉到自己掌握了这门技艺”这样的问题,他们的回答大多是“这我不知道”“不知不觉中就掌握了”。其中,也有不屑的答复:“这要是知道的话,那也太简单了吧。”这就是掌握“技艺”这类东西比较奇特的地方,语言难以表达,要靠静观默会,一旦说出来,言简意赅,外行人听起来却有些不知所云。言辞朴素,却字字都是工艺的精髓,涵括令人吃惊的实践体验。像这样的语词,实是比较特别的一种术语系统,笔者称其为“技言术语”。“技言术语”本来是艺人之间口头表达的语言,但自古以来的读书人也都有书面记录。例如《齐民要术》中的“苃赭蓝”以及贮蓝淀要“候如强粥”,《天工开物》中的“吴蓝”“苋蓝”以及其最佳者曰“标缸”等。这些词在古代应该都是蓝染行业里的“技言术语”,但今天由我们来解释,却要颇费些周折。因为“技言术语”带有民间的、本土的、行业的和方言的特色,在日积月累中又多延异性。
再如浙江温州一种很特别的传统印染工艺,它用17块雕花木板(15块双面雕,2块单面雕放在两端)夹住土布印染,土布对折,宽25厘米、长1000厘米,一次性可印出16幅大小相同、内容不同的蓝白图案。经过裁缝后,制成长220厘米、宽200厘米的被单。因其图案内容喜庆,寓意吉祥,民间习俗多将其用于婚被,图案上也常见印出“囍”字。20世纪90年代,当地俗称“夹花被”,不通方言的人,则误称其为“敲花被”,原因是温州方言里的“夹”与“敲”字音近。如果再往前追溯,又不止方言问题了。1983年,吴慎因发表《染经》,文中称“真夹板花”。1956年,《浙江文化艺术分布情况资料》中写的是“温州夹板法印染”。再往前,南宋时朱熹在《按知台州唐仲友第三状》中则称其为“斑襭”。这些词,还算是在浙南地区流传有绪的延异。但是,现在人们都知道,这种工艺即唐代盛行的“夹缬”。最初见于《唐语林》:“明皇柳婕妤有才学,上甚重之。婕妤妹适赵氏,性巧慧,因使工镂板为杂花,象之而为夹结(夹缬)。因婕妤生日,献王皇后一匹。上见而赏之,因敕宫中依样制之。当时甚秘,后渐出,遍于天下,乃为至贱所服。”还见于白居易诗“黄夹缬林寒有叶,碧琉璃水净无风”,《吐鲁番出土文书》《敦煌文书》中的记载“綊缬”“甲颉”等。至于盛唐与南宋之间,则通过《洛阳染工见冤鬼》“装花缬”、《宋史·舆服》“皂班缬衣”等衔接,可以勾勒出“技言术语”的谱系。
现代印染技术分直接印花、防染印花和拔染印花三大类,对应到传统印染领域,往往会有名称变化。例如,画缋、染缬大致对应前二者,而余下拔染工艺则不尽然。唐代王建诗《宫词一百首》载有“缣罗不著索轻容,对面教人染退红”,其中的“染退红”虽属于拔染工艺,但却仅此个案,有些已名存实亡。《红楼梦》描写的“半旧弹墨椅袱”,与《职方典》苏州府物产“弹墨五色与素绢错成花鸟宫锦”、《古今图书集成》“噀五色于素绢,错成花鸟宫锦”等,皆为同种工艺术语,故宫博物院也藏有弹墨椅披的实物,可见“弹墨”是明清时期兴于江南一带的传统印花工艺。此种工艺以镂空板覆于织物上,用棕刷或吹管弹喷墨色或各色染料、颜料等,使色料透过镂空处上染于织物而成,可现代印染已无此工艺。由此可见,“技言术语”在现代已经面临着名称和工艺双重销声匿迹的威胁。
“印”“染”本来就不分家。以蓝染为例,现在已经很少人知道,在传统印染领域里,“蓝”的原意不是指蓝色,而是指植物。如木蓝、蓼蓝、菘蓝、马蓝(板蓝)等,相应的制蓝工序为刈蓝、沤蓝、造靛(打靛)、起缸、入染。古代生产靛蓝,多与物候、时辰等自然条件紧密关联,《夏小正》曰“启灌蓝蓼”,《月令》曰“五月令民毋刈蓝以染”,即是如此。在造靛时,蓝靛发酵程度由观察水色的经验来判断,从而决定下一步工序,俗称“看水门”,故其时辰选在上午七八点或下午四五点,此时太阳斜照便于观察水色。此外,起缸以后何时入染,其酸碱度是否刚好,靠的是舌尖的本领,但是类似这样的特别工艺,应该如何加以命名,恐怕还缺乏概括和统一的术语表达。它告诉我们,“技言术语”是默会技艺的桥梁,只用大脑思考还不够,即使到了“嗯,原来是这样”这个程度,也无法保证真正地理解。还要用身体反复练习,让手脚的动作变成肌肉记忆,才能掌握真正的“技言术语”知识。遗憾的是,长期以来,类似传统印染里的“技言术语”在相关研究里并没有得到重视,其实这里蕴含着无穷的宝藏,是一座知识的宝库、文化的金山。尽管我们今天将其列为冷门绝学,却依然难以阻止其不断消亡。所以,收集和系统整理“技言术语”在今天已经成为十分紧迫和重要的工作。
尽管字面意思的“技言术语”归于冷门绝学,难免有人会以为其相对于热门显学来说是被时代忽视或将绝迹于当世的学问,但从根本上说,“技言术语”是一门新学问,就像文章开头所说,具有现代性。因为“技言术语”是基于当代思维创造的新词汇、新概念,具有独特的时代内涵和巨大的文化潜在价值,它产生于当代社会的现实需要,代表了一种文化发展的态度以及传统干预的新方式。更重要的是,“技言术语”与一系列的社会制度、生产方式、生活态度等构成了复杂的共同体,它是具有改变世界可能的新理念,面对的是未来,而非过去的历史。
(作者系中国美术学院手工艺术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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