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手工艺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长期的劳动实践中,人们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知识,并将经验上升为理论,形成了博大精深、自成一格的中国传统技艺体系。在这个过程中,出于认知、交流和沟通的需要,人们创造了大量描摹工艺、工种、工具、材料、成品形态等的专业术语,它们在传统手工艺的传承和赓续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传统手工艺术语的特点
传统手工艺术语有些保存在志书、类书、专书等古今典籍之中,经历了一定程度的整理和规范;有些则是民间口耳相传的行话、口诀,人们日用而不知,习焉而不察。它们表现出诸多共同特性。
首先是实用性。手工艺术语产生于人们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其要义一方面在于以最小的语词量承载最大限度的信息,避免交流中的意义损耗;另一方面则在于指示某种确定的理解路径,避免传播中的曲解与歧义。以实用性为准、历经长期演变而最终固定下来的表达,往往表现出高度的概括性,让人一听便能大致理解其指向。有些术语以直白浅近的方式指向最准确的意义,例如《唐六典》记载传统金工技艺:“有十四种金,曰销金、曰拍金、曰镀金、曰织金、曰砑金、曰披金、曰泥金、曰镂金、曰捻金、曰戗金、曰圈金、曰贴金、曰嵌金、曰裹金。”十四个动词清晰简约,对于不同工艺进行了精准的定位与区分。还有些术语充满诗意,通过营造画面感创造丰富的想象空间,实现语意的“跳跃”,例如龙泉青瓷有一种技艺,工匠制胎时有意制作若干凸起的棱线,凸起处不易挂釉,烧成之后较其他地方颜色稍浅,形成独特的艺术对比效果,被称为“出筋”。这一表述非常形象,听者由此联想到人筋脉暴起之相,一下子便能理解其要义所在。又如北宋年间景德镇工匠烧制的青白釉,其釉色介于青白之间,显出深浅纹迹的影调变化,妙趣横生,俗称“影青”,这一“影”字生动地反映了青色似有若无的美感。
手工艺术语作为日常交流和沟通的工具,还表现出灵活性。日常用语表达的特点便是灵活多变,随事而作,因此取名无定法,一个术语在发展过程中往往不断更新变化,产生诸多等价或类似概念。《天工开物》曾记载:“凡棉布寸土皆有,而织造尚松江,浆染尚芜湖。凡布缕紧则坚,缓则脆。碾石取江北性冷质腻者。石不发烧,则缕紧不松泛。”为了让布料更加紧实有光泽,人们便以千斤巨石碾压,巨石两边翘起,中间浅凹,使用时一人站在石头上,两脚轮流踩踏两侧翘起之处。这种石头称呼众多,从外形出发,因其形似元宝,被称为“元宝石”,又因其两翼形似飞雁,被称为“飞雁石”。从使用方式出发,工匠借巨石之力踩踏布匹,便称其为“踩布石”或“踹布石”。从其作用出发,踩踏后的布匹莹润有光泽,因此又称其为“砑光石”。这些名称从各种角度切入,却都指向了一件相同的事物,每种称呼都可以达到表意效果,充分体现了手工艺术语之灵活生动的特点,类似情况在传统手工艺术语中非常多见。
除此之外,手工艺术语一旦形成并固定下来,往往表现出较强的稳定性。灵活性与稳定性看似矛盾,实则不然。只要一种工艺没有发生革命性变化,那么围绕这一工艺的各种专业术语往往趋向稳定,但在一个稳定的概念内核之下,人们又会根据时代、地域、情境的变化,不断创造各种新鲜的表达方式。可以说,灵活性与稳定性之间的张力,使得中国传统手工艺术语既形成了一套相对统一、规范的话语体系,又推动着这套话语体系不断求新求变,协调着人们的生产生活经验。例如,中国传统木作中的“榫卯”一词在宋代就已出现,《营造法式》已经罗列了各类榫卯类型,《二程遗书》也记载:“枘凿者,榫卯也。榫卯圆则圆,榫卯方则方。”“榫卯”一词产生之后一直沿用至现代,直到今天,榫卯技艺仍然广泛应用于各类建筑活动之中,榫卯及一系列相关的工艺术语也仍然为人们所使用,这正是传统手工艺术语之稳定性的体现。
传统手工艺术语的发掘与整理
中国传统手工艺专业术语是一座资源丰富的文化宝库,其中蕴含着中华民族的生活情趣和卓越智慧。但长期以来,这些专业术语却多呈现为“自在”或“散落”状态,需要从学术角度展开系统挖掘和整理,搭建实践经验与理论体系之间的桥梁。这项工作很早就已经开始。《周礼·考工记》曰:“凡攻木之工七,攻金之工六,攻皮之工五,设色之工五,刮摩之工五,搏埴之工二。”这是从材质出发将手工艺分门别类,分别记录它们的规范工艺。《礼记·曲礼》曰:“天子之六工,曰土工、金工、石工、木工、兽工、草工,典制六材。”这是将所有的手工艺纳入一个整体的知识体系,从而对其各自的特点进行比较和梳理。《天工开物》区分了《乃服》《彰施》《陶埏》《冶铸》《舟车》《锤煅》《五金》《珠玉》等门类,详细介绍了各类手工业的原料、工具、技艺、生产工序等。
除此之外,后人还在这些传统工艺典籍的基础上,创作了大量注疏和图释,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向读者解释具体的工艺、工序,指示名物术语的细节信息。宋儒林希逸作《考工记图解》,清儒戴震作《考工记图》,阮元作《考工记车制图解》,而《天工开物》《营造法式》等书本身就带有大量插图,作者在实地调查的基础上,对一些比较复杂难解的术语进行图像化表现。这些图像直观地呈现了遥远的古代技艺,让千载之后的读者也能身临其境,一目了然。
上述典籍保留了珍贵的文献资料,对于我们研究传统手工艺术语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不过,它们产生于各自的历史时代,距离今天已经比较遥远,造成了理解上的困难。其文献规模亦比较有限,经过漫长的历史发展,传统手工艺的话语体系已经随时而变,积累了更加丰富的思想、知识与经验,这也要求我们立足当代的理论认识和工艺实践,对于传统手工艺话语展开更为系统的整理与诠释。
传统手工艺术语研究向何处去
近百年来,在“美术”“工艺美术”或“设计”等现代学科概念下,已有一些辞典形式的综合或分科术语研究成果。这些成果是当下开展进一步研究的思想参照和工作基础。然而,总体而言,有关中华传统手工艺的术语研究,依然存在不少需要解决的问题,这也为我们进一步研究留下了空间。
已有的术语研究成果受西方艺术形态学影响,在归属定位、范畴梳理以至含义释解诸多方面,尚未鲜明地显示出立足中华文化立场的阐释意识。一些涉及中华传统手工艺的相近或相似的研究,多反映出西方艺术理论的结构性和主导性影响,以至在术语把握上难免出现水土不服的问题,难以支撑中华文化话语体系的建设。因此,传统手工艺术语研究应立足中华民族自身的文化立场。
中华传统手工艺是以手工生产方式为基础的文化表现形式,它与在工业生产方式基础上逐渐形成和发展的新文化表现形式——设计艺术,虽然同有实用价值诉求,但在认识起点、人文底蕴、结构原理、表现形式、形态特征、价值构成等方面都有显著区别。限于目前更多体现工业化要求的学科意识和建制规约,对手工艺术语的把握和阐释往往交织、纠缠或混同于设计艺术学认识,以至难以清晰地呈现其在手工生产方式和中华文化语境中的独特含义。基于上述情况,传统手工艺术语研究应坚持手工生产本位。
中华传统手工艺术语大多表现为通行手工艺行业的口头形式,是中华传统手工艺术语最生动、最切实,也最丰富、最珍贵的组成部分。已有的术语研究对于典籍记载研究比较充分,而对于这些“活态文化”的关注却严重不足,而这恰恰是国家非遗保护工作和国家发展实践特别重视、力求弘扬的“非物质性”成分和活态因素所在。这提示我们,传统手工艺术语研究应重视口头形式。
中华传统手工艺术语以中华传统手工艺实践体系为基础,势必会体现出这个基础的体系性,并表现为博大、繁复、精深的概念集群。因此,就需要对其加以全面、系统的整理,使之呈现整饬、有机的面貌和意义关联。以此而论,目前的研究显得零散、独立,各门类之间缺少有机联系和逻辑照应,有的门类虽然研究成果很多,但没有统一于整个传统手工艺的概念体系,不免显得突兀或过于个性化。这也要求我们更加重视研究的系统性和完整性。
总之,对于传统手工艺术语的系统研究,根本目的在于形成立足中华文化立场、以中国思想理解中国实践的系统化术语阐释,为构建中华手工艺话语体系奠定知识框架和语义基础,促进中华手工艺学科体系和学术体系的规范化建设,强化中华手工艺话语的叙事力量。这要求我们一方面全面搜集和整理与传统手工艺相关的文献记载,另一方面深入手工艺制作环节,通过扎实的田野考察厘清相关术语的来龙去脉。现代手工艺术语研究已经有了更加多种多样的方式,我们可以将图像、视频与文字介绍对应,使解读内容更加清晰丰富;可以采用数据分析手段,将庞大的手工艺术语纳入知识图谱;也可以利用数据集成方式建设术语数据库,以期形成中华传统手工艺术语应用系统,实现资料文献的可持续性、可拓展性利用。中华传统手工艺并不是只属于过去的“化石”,而是中华民族代代相传、赓续至今的生活方式,其间保留着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价值取向和核心理念。要想实现传统手工艺的返本开新,对于术语体系的整理是今天亟待开展的基础性工作。
(作者系中国美术学院民艺研究所所长、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中国美术学院手工艺术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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