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是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其思其行不仅在哲学界具有广泛而深入的影响,同时也成为众多艺术家关注的对象。艺术家对维特根斯坦的关注,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其思想的关注,试图通过对其著作的阅读和思考,以帮助自己更好地理解相关艺术问题;二是直接以维特根斯坦为原型,创作出各式各样的艺术作品。托马斯·伯恩哈德所写的《维特根斯坦的侄子》,无疑属于后一种情况。伯恩哈德是奥地利人,对奥地利这个国家有非常尖锐的批评,却对自己的“同乡”维特根斯坦抱以尊敬。《维特根斯坦的侄子》一书的译者马文韬指出:“虽然这本书中的‘我’缅怀的是朋友保尔,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却是对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欣赏和钦佩。”人们常说,先知在自己的家乡是不受待见的,就此而言,伯恩哈德对维特根斯坦的欣赏颇为难得。
伯恩哈德的一些作品,介乎于真实与虚构之间,像是散文又像是小说。《维特根斯坦的侄子》也是这样。维特根斯坦的侄子,是一个叫保尔的人,保尔虽不大写作,也不发表自己的思想,但在一些根本性的方面很像他的叔叔。伯恩哈德在其作品中,对叔侄二人做了这样的比较:“路德维希是发表他的哲学思考的人,保尔则是不发表他的哲学思考的人,如果说路德维希归根到底是天生的哲学思想的发表者,那么保尔就是天生的不发表者。但是他们俩各按照自己的方式,都是伟大的、富于个性的、持续不断令人激动不安的、具有颠覆性的思想者,不仅仅只让他们那个时代感到自豪。”
伯恩哈德笔下的保尔这一人物形象,代表了伯恩哈德对维特根斯坦的理解,或者更宽泛一点说,代表了他对哲学家的理解。换一个角度,我们也可以说,伯恩哈德通过在其作品中创造出保尔这一人物形象,与维特根斯坦进行了一场精神上的沟通或对话。在作品中,保尔个人生活的际遇和维特根斯坦稍有差异,比如保尔结婚了,而维特根斯坦没有;但就其精神实质而言,二人是完全一致的。伯恩哈德这样说保尔:“他是一个心神不定的、神经质的人,他是一个经常精神失控的人。他是一个冥思苦想的人,一个不停地作哲学思考的人,不停地进行指责的人。”在笔者看来,完全可以将伯恩哈德的这段话看作是对维特根斯坦之精神肖像的精确刻画。
对于什么人是真正的哲学家,伯恩哈德有自己的理解。在伯恩哈德的眼中,学院派意义上的哲学专家,完全进入不了哲学家的行列。他在其作品《波斯女人》中说:“我一直很喜欢所谓有哲学头脑的人,不喜欢我一生中曾见到过的那些搞哲学的哲学家,他们这些人与真正的哲学家没有任何共同之处,我始终厌恶他们那些说教式的哲学,厌恶那些所谓哲学家的胡诌八扯。”毫无疑问,维特根斯坦是伯恩哈德喜欢的那种“有哲学头脑的人”。那么,伯恩哈德所不喜欢的所谓“搞哲学的哲学家”,究竟又是哪些人呢?
在一种颇为流行的哲学史叙述中,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被认为是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但是,伯恩哈德在高度肯定维特根斯坦的同时,却对海德格尔抱有异议。伯恩哈德曾将海德格尔说成是“弱智的阿尔卑斯山脚下的思想家”。在与沃纳·沃格鲍尔的对谈中,伯恩哈德批评海德格尔“靠几个作家过活”“没有新东西”。伯恩哈德对海德格尔的这些批评,并不能代表某种专业的意见,而只是表明在一位作家的心中,真正的哲学家不是什么样子的。
伯恩哈德喜欢那些极度爱好音乐的人,在《波斯女人》中,伯恩哈德说:“我喜欢那些认为没有音乐就无法生存的人。”在我们多数普通人的生活中,音乐在某种程度上可能只是一种点缀,而并非生存的必需。但是,伯恩哈德所欣赏的,恰恰是那些视音乐为生存之必需品的人。在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伯恩哈德对艺术或精神价值的看重。并且,伯恩哈德不只是音乐作品的欣赏者,他所创作的文学作品亦富有音乐性。关于这一点,马文韬在《特立独行的伯恩哈德》一文中指出:“越来越多的评论家注意到,他的很多书,无论在篇章结构还是在语言表达上都富有音乐作品风格。正如伯恩哈德自己曾说:‘我怎样写与音乐有关,首先是音乐结构,至于写什么那是第二位的。’我认为《维特根斯坦的侄子》是其著作中最有音乐特点的作品之一。”
除了哲学之外,音乐是伯恩哈德和维特根斯坦的另一共同爱好。在《维特根斯坦的侄子》中,伯恩哈德写到,保尔“对音乐的爱好胜过一切”。在对音乐的爱好这一点上,保尔和维特根斯坦的精神追求是高度一致的。我们知道,维特根斯坦成长于一个充满音乐氛围的家庭,他的母亲颇具音乐修养,几个孩子也对音乐兴趣十足。维特根斯坦的哥哥保罗,后来成了闻名世界的钢琴演奏家。在维特根斯坦家的几个孩子中,维特根斯坦的音乐才能并不是最出众的,但他对音乐的爱好却是终身的。
伯恩哈德敏锐地抓住了维特根斯坦精神生活的这一面向,即对音乐的极度爱好,从而成功地塑造出保尔这一人物形象。关于保尔的音乐修养,伯恩哈德评论道:“他不仅具有高度的音乐水平,而且具有高度的全面的艺术修养,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的修养不是表现在抽象的理论上,举例说吧,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在不断地对所听到的乐曲和音乐会、对所研究的演奏名家和交响乐队进行比较,他作出的比较准确扎实,经得起人们随时的检验。”伯恩哈德对保尔的这一评论,与后期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想是一致的。后期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想,有一个总体性的取向即反理论,认为哲学研究的目的不在于建构理论。如果将后期维特根斯坦的这一思想运用到艺术领域,那么重要的将不再是抽象的艺术理论,而是对各式各样具体的艺术作品有深入的理解。
伯恩哈德笔下的维特根斯坦即保尔,对各式各样的音乐作品有丰富的体会和细腻的理解,他也由此而成为维也纳各式演出的裁判者。伯恩哈德就此写道:“维也纳人在数十年里没有察觉,成就一场演出或者埋葬一场演出的始作俑者正是保尔,他对一场演出的破坏,如果他想要那样做,那是无以复加的、是毁灭性的。”伯恩哈德对维特根斯坦的这一理解,抛开具体的细节不谈,就其精神实质而言无疑是合乎实情的。因为我们在维特根斯坦所写的笔记中看到,尽管他对于自己是否具有创造力这一点心存犹疑,但他对于自己具有鉴赏力这一点则是比较确信的。
维特根斯坦对待财富的态度及处理方式,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受托尔斯泰的影响,维特根斯坦认为财富会让人堕落,因此他虽然出身于富商之家并且继承了大笔遗产,但他宁愿选择过一种极为简朴的生活,将其所继承的遗产转赠给了他的姐姐。伯恩哈德在其作品中,也写到了保尔处理巨额财富的方式:“保尔在他的前半生中可以说将数百万巨款扔了出去,并自信他帮助了那些无助者(并以此帮助了自己!),而实际上,他扔出的数百万巨款,不过是满足了那极其卑鄙无耻之徒的贪婪欲望,自然他以此的确帮助了自己。”伯恩哈德笔下的保尔,跟维特根斯坦不一样的是,他将巨额财富直接捐赠给了穷人,而维特根斯坦并没有那样做;尽管有这点差异,但无可否认的是,他们都不太看重财富积累,都对穷人的不良处境抱以同情,因此在精神气质上是一致的。
无论是维特根斯坦,还是伯恩哈德笔下的保尔,他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放弃了本来所有的巨额财富,从而使自己进入了贫穷者的行列。但尽管如此,他们在精神上却是富有的。伯恩哈德写道:“……保尔像扔他的钱财一样,不断地抛掷他的思想财富,但不同的是,不久他的钱财终于被他抛得精光,财源也已枯竭,但他的思想财富却的确是取之不尽的;他不停顿地朝窗外扔,而思想财富(与此同时)却在不断地增加,他向窗(他的头脑之窗)外扔得越多,他头脑中这思想财富也增长得越多,这样一类人就是这个特征,他们首先是疯癫了,最终被称为精神错乱,以至于他们越来越多地、越来越经常不断地将(头脑中的)精神财富抛掉,同时在他们的头脑中,他们的精神财富以与抛弃相同的速度在增加。”保尔丰沛的精神创造力,于此描述中可见一斑。
总而言之,我们可以说,伯恩哈德笔下的维特根斯坦,是一个有哲学头脑的人,一个视音乐为生存之必需品的人,一个贫穷的富有者。
(作者系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友情链接: 中国社会科学院官方网站 | 中国社会科学网
网站备案号: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0146号 工信部:京ICP备11013869号
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版权所有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使用
总编辑邮箱:zzszbj@126.com 本网联系方式:010-85886809 地址:北京市朝阳区光华路15号院1号楼11-12层 邮编:1000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