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十”“卍”等符号一样,“五角星”(☆)出现于世界各地,并且被赋予种种特殊的含义。我们今天将这一符号称作“五角星”或“五芒星”,默认它是“星”。在儿童画中,五角星更是星星的常见表现形式。尽管五角星在历史上也被用作星辰的象征(如在古埃及),但更多的时候,它是一个与星辰并无直接关联的几何符号。五角星在英文中被称作“pentagram”,这一名称来自古希腊文,本义为“五条线”,即五条直线相交组合而成的图案。
如果回到中国文明,最早的五角星可以追溯到何时?又有怎样的内涵呢?良渚文化陶盘和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清华简)为我们提供了新的线索。
文明的曙光:最早的五角星
西亚、北非、东亚是世界上最早跨入国家阶段的地区,伴随文明曙光冉冉升起的,还有在这三个地区不约而同出现的五角星。
过去一般认为,西亚两河流域是最早出现五角星符号的地区。如属于捷姆迭特·那色(Jemdet Nasr)时期(距今5100—4700年)的泥板、花瓶上,刻画有我们熟悉的一笔画五角星。此类五角星并非单纯的纹饰或符号,而是字符,转写为拉丁字母作UB,可以用来表示“角落”等义项。由于它是字符而不是简单的装饰,因此随着其楔形文字写法的不断简化,阿卡德(Akkad)时期该字符的写法已经很难与五角星相联系了。
在古埃及,天狼星女神——索普德特(Sopdet,或译作索普代特)被描绘为头顶五角星的形象。五角星还常常作为星辰的象征,被用来点缀古埃及浮雕、壁画的星空。在古埃及圣书字中,五角星也是一个字符,转写为拉丁字母作sba或dua,它是一个表示“星星”的象形字,此外还可以表示“小时”“早晨”等。当五角星的周围有圆圈时,则表示冥界。需要注意的是,古埃及的五角星符号,中央为圆球形,表现的是星球;向周围延伸出的“五角”,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角”,它们纤细如线条,表现的是星辰的光芒。
可见,古埃及的五角星与两河流域的五角星无论是造型还是内涵,都不能等同。与两河流域五角星造型更为接近的图案,见于良渚文化(距今5300—4300年)的一件陶盘。王仁湘先生曾介绍过这件陶盘,它出土于上海马桥遗址204号墓,距今约5000年。它的内底刻画了一个五角星的图案,五角星的周围还有螺旋状的线条。王仁湘先生还介绍了见于另一件良渚文化器物——浙江平湖庄桥坟M249陶罐上的五角星。这种五角星的造型,与两河流域的一笔画五角星如出一辙。
可见,同样是在距今5000年左右,两河流域文明、古埃及文明、中国文明均出现了五角星的符号,交相辉映。五角星是一种具有均衡之美,并蕴含黄金分割比例的几何图形。自然界中的五瓣花、海星完全可以为五角星这种几何图形的创造提供灵感,各地先民不约而同描绘出五角星的图案,并不难理解。
那么,良渚文化的五角星又向我们传达了什么信息呢?王仁湘先生认为,这种五角星更可能象征某个天体,它外围的旋线表示这个天体的运行态势。具体是何天体呢?王先生没有明言。过去有人指出五角星受到金星运行轨迹的启发:在8年的时间内,金星有5次机会早于太阳升起,这5个点连在一起便是五角星。该说法被畅销小说《达·芬奇密码》采纳而广为传播,但并没有明确的证据表明两河流域、古埃及这些地区出现的五角星与金星有关。
良渚文化的五角星可能只是一个抽象的几何图形,并无特殊的意蕴。如果它象征某种天体,则不排除它与太阳崇拜之间的关联。见于高庙文化、凌家滩文化、大汶口文化、崧泽文化、良渚文化等考古学文化的所谓八角星纹,表现的当是太阳。高庙文化陶器纹饰所见,太阳有四芒、六芒、八芒等造型。在中国的新石器时代,此类带“角”(实际上表现的是光芒)的图案,往往象征太阳。
在太阳崇拜、鸟崇拜、神祇、玉器等方面都受到良渚文化深刻影响的三星堆文化,发现有一件所谓的“青铜太阳轮”。该轮形器酷似今天汽车的方向盘,中间为圆球形,向周围散发出五道射线,外围又有一个圆圈。这一造型,与古埃及表示冥界的带圆圈五角星非常相似,但二者尚不能轻易比附。结合三星堆文化层出不穷的太阳崇拜因素看,轮形器与太阳有关的可能性更大。良渚文化的五角星周围也有圆圈状的线条,虽然良渚文化与三星堆文化相隔近千年,但考虑到良渚文化与三星堆文化在精神信仰方面的密切关联,三星堆轮形器或可为我们认识良渚文化五角星的性质提供启示。当然,限于材料,良渚文化五角星的内涵尚难究明,有待进一步的探索。
数学与音乐:五角星背后的宇宙法则
在2023年12月新发布的清华简第13辑中,收录了一篇反映先秦音乐观念的佚籍,整理小组称之为《五音图》。在2008年清华简入藏清华大学之际,《五音图》的编绳已经散乱。经过整理小组的努力,这篇失传两千余年的文献得以拼缀,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中央为五角星、五角各延伸出五组声名(或称作“音名”“阶名”“音阶”)的乐理图示。
五角所对应的五组声名,如果以中央的宫组为轴,逆时针方向观察,恰好对应五正声——“宫—商—角—徵—羽”。中央的五角星,则是我们所熟知的一笔画五角星,它又有何特殊含义呢?
整理小组发现,如果以宫组为基点,则一笔画五角星的连线顺序为“宫→徵→商→羽→角”,恰好是《管子·地员》《淮南子·地形训》等文献所记载的五声相生次序。而这一相生次序背后的基本原理,正是“三分损益法”。
古人很早便发现,弦或律管的长度与音高存在一定的对应关系。在同样直径的情况下,弦或律管越短,音则越高。如此一来,看不见摸不着的音符,便可以通过长度这一中介,转化为可以计算的数值。依照《管子·地员》的说法,假定宫声所代表的数值为81,如若将81“三分益一”,即增加81的三分之一,可以得到数值108,对应的便是徵声;徵声再“三分损一”,即减去108的三分之一,便是72,即商声;商声再“三分益一”,可得数值96,即羽声;羽声再“三分损一”,可得数值64,即角声。
同样运用了“三分损益法”,《管子·地员》是“先益后损”,《史记·律书》则是“先损后益”。所求得的数值越大,意味着弦或律管越长,音越低。根据《管子·地员》推算的数值,从低音到高音的次序为“徵—羽—宫—商—角”。根据《史记·律书》推算的数值,从低音到高音的次序则为我们更熟悉的“宫—商—角—徵—羽”。
根据我们今天的音乐知识,弦或律管的长度比为2:1时,音高或频率的比值为1:2,相差八度;长度比为3:2时,音高或频率的比值为2:3,相差纯五度;长度比为4:3时,音高或频率的比值为3:4,相差纯四度。因此,“三分益一”的长度比为3:4,是相差纯四度的关系;“三分损一”的长度比为3:2,是相差纯五度的关系。
无独有偶,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同样发现当音高比值为2:3或3:4时,乐音最为谐和。文艺复兴时期拉斐尔(Raffaello Santi)的杰作《雅典学院》,壁画中毕达哥拉斯所演示的便是2:3(纯五度)或3:4(纯四度)的乐理。
相传毕达哥拉斯还发明了著名的“五度相生律”(又称“毕氏调音”,Pythagorean tuning),与中国古代的“三分损益法”高度相近,乃至于今人往往将二者混同。实际上,“三分损益法”与“五度相生律”是在中国文明和古希腊文明的土壤中各自生长的。二者有其共性,如都利用了2:3(相差纯五度)的关系;但二者也有差异,如“五度相生律”求得的音均基于2:3的关系,“三分损益法”则有“三分损一”和“三分益一”这两个过程。
毕达哥拉斯相信“万物皆数”,数字是贯彻于宇宙的基本规律。他对乐理的研究,也是以数学为基础的。从出土的战国秦汉文献看,我们的祖先同样强调数学所蕴藏的宇宙法则。《管子·地员》等文献所体现的“三分损益法”,亦以数为基础。北大秦简《鲁久次问数于陈起》称“天下之物,无不用数者”,这里的“天下之物”,也包括“五音六律”。
值得玩味的是,五角星不仅出现于《五音图》中,相传它也是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标志。具体而言,毕达哥拉斯学派五角星的五个角分别标注了一个希腊字母。正上方的尖角为υ,代表水;以υ为轴,从顺时针的方向看,依次为γ(土)、ι(心)、ει(太阳)、α(气)。五个字母合起来的单词是υγιεια,意为“健康”。一些人认为,毕达哥拉斯学派已经在五角星中窥见黄金分割率的奥秘。
距今5000年左右,文明的曙光照进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尼罗河、黄河、长江等大江大河,先民不约而同发现五角星这一几何图形背后的均衡之美。公元前600—前300年,正是雅斯贝尔斯(Karl Theodor Jaspers)所说的“轴心时代”,中国文明与古希腊文明的哲人都在求索数和音乐背后的宇宙法则,并赋予五角星特殊的内涵。从中我们可窥见人类文明发展的相似节律,以及古人的相同心理,此即钱锺书先生所谓“东海西海,心理攸同”。
五角星虽然在不同文明中有相似的造型,但它所承载的意义不尽相同。即便都是中国文明的产物,良渚文化陶盘的五角星与《五音图》的五角星在性质上便迥然相异。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五角星或被视作真理的象征,或被视作胜利的符号,或被镌刻于各国的国旗之上,或被基督教、威卡教等宗教所借用。通过文明互鉴,我们可以触摸到人类文明的共同律动,同时也能窥见人类文明多棱的镜面。
(作者系北京语言大学首都国际文化研究基地、文学院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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