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牛车
2022年01月14日 10:27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1月14日第2330期 作者:唐先田

  五十余年来,我一直住在这座城里,先是上学,后是上班,除短暂的寒暑假和因公出差,很少离开过。已退休多年了,还住在这座城里,算得上一个城里人了。

  然而,我深知我是从乡下游走到城里的,我的祖祖辈辈都在乡下,我太多地因袭了祖辈的基因,骨子里仍是个乡下人,一些乡下人的习俗,怎么也改不掉。在我的耳畔,城市的嘈杂虽然无端地此起彼伏,但更多的是时时响起的乡下的声音:狗的汪汪、牛的哞哞、猪的哼哼、鸡的喔喔,还有上屋大嫂邀约同伴下地采棉的好听的清脆长调、隔壁大娘呼唤孙儿回家吃夜饭的悠然而有些混浊的呼喊,尤其是那牛车奋力而沉重地迈进时所发出的高亢激越的鸣唱,更是如同天籁一般地延绵不绝于耳,常常使我心往神驰。

  随着岁月的叠加增长,我已至垂垂暮年,这鸣唱竟然愈来愈清晰响亮,也让我愈来愈痴迷。不过我知道,这都是一些迷蒙的幻觉,我故乡的牛车早就悄然远去了,牛车载重前行时所发出的激越而高亢的鸣唱,或许只是在多少光年之外的辽远缥缈的外星天际飘荡。

  我的故乡在长江中下游的北岸边上,隔江向西南望去,依稀可见庐山的巍峨身影,隔江向东南望去,则是陶渊明当过县令的彭泽古城。被誉为长江一绝的小孤山是我的故乡的标识,那独立江心的挺拔秀丽与奇特,真可谓天地间的鬼斧神工。我的故乡是一片冲积而成的沙洲,随手捧起一捧沙壤土来,稍微用力一捏,如年岁稍长的农民兄弟所说,是能捏出油来的。故乡聪明的庄稼人,开发垦殖了这片沙洲,世世代代在这片土地上种出了难以计数的金黄的稻谷、大豆、玉米,雪白的棉花,还有黑的白的芝麻、褐红的小麦、被黄梅戏咏唱过的荞麦、绿的绿豆、白的饭豆、花纹斑驳的花豆和名目多得数不过来的瓜鲜蔬菜。美中不足的是,因地下水含量大,果树结出来的水果如桃、梨、枣等,总是不怎么甜,甚至有些苦涩,于是也就不怎么栽种果树了。尽管如此,故乡还是一片让人艳羡的膏腴之地。居住在离此不远的丘陵地带的我的同乡,称这片膏腴之地为“洲上”。

  只要长江的水位不是过分地暴涨,洲上准是午秋两季的大熟之年。刚开发的早年间,洲上人口并不多,地面广阔、一坦平洋,只要力气够,做得过来,将地圈到哪里,哪里就归你所有,只是有的远在几里地之外,给搬运带来许多不便。成熟的庄稼丰饶压地,比如黄豆,连着它的秸秆便多得出奇。庄稼人有丰收的喜悦,要将黄豆和豆禾一起搬运到场上来脱粒,也有挑驮之苦。于是,灵巧的木工师傅便设计制作出了大型的洲地运输农具:牛车。

  牛车在中国历史上并不鲜见,远在春秋后期,孔老夫子周游列国时坐的便是牛车。《论语》说,樊迟为他驾过车,驾的就应是牛车,夫子还即兴以牛车说事,和他的学生进行过哲理交流:“大车无輗,小车无軏,何以行之哉?”“輗”和“軏”都是牛车不可或缺的小部件,别看它小,如果缺少了或者损坏了,牛车就走不动,以此启发他的学生,讲信用要从一点一滴做起。不过那时的牛车体量不大,只是载人和随身小件行李的交通工具,小巧而灵便。

  我故乡的木工师傅们打造的牛车,虽是从孔老夫子坐过的牛车演化而来,但它的高大却是孔老夫子牛车所不可比拟的,它的载重量与四吨载重汽车不相上下。牛车的各个部件:车驮(轮)、车杠、车轴、车横等,我是记得很清楚的,也曾想准确地说出牛车各个部件的尺码,但说不准。

  年长的老木匠师傅一个一个地作古谢世了,年轻的木匠师傅只能比比画画而语焉不详,所以我只能说个大概:高个子的邻家二叔,站在车驮的这边,是望不到对面的那个车驮的,二叔身高有一米七出头,也就是说牛车的车驮直径有一米七以上。车驮是用故乡高大的梧桐树做成的,木质细腻坚固呈红色,车驮的周边必须用铆钉铆上一圈约半厘米厚的铁片圈,因而不怕重压磨损。两根车杠各有四米左右,取材于高大笔直的杉木,七根车横将两根车杠穿连起来,成了敞篷的车厢。车轴则是用桑木做成而将两个车驮串起来,车轴很关键,选用桑木是因为桑木极耐磨。那时,乡下人不知有润滑油,只用桐油在车轴转动的关键部位经常涂抹,以减小牛车前行时的阻力,那里紧靠两边的车驮,是一浅浅的凹槽,时间长了,凹槽里黄亮亮的油光可鉴,分外好看。牛车体量大,没有那么大的车库存放,一年四季只能放在露天,所以它的全身也必须用桐油反复油刷,油刷两三遍之后,结成一层坚韧的保护膜,能有效地抵挡风霜雨雪的侵蚀。

  牛车,是土地较多、庄稼做得大、比较殷实的富裕农户才有的,一般的小户人家置不起也养不起。小户人家如果庄稼地较远,收庄稼时可用换工的方式,请牛车户来拉上一两车,拉一车至少得三个工才换得过来呢。

  在村子里,我家是小户,自然没有牛车,但我家有一头小个头的水牯牛。土地改革时,我家分得了土地和“一腿”牛,也就是四分之一头牛。父亲和母亲凭着自己的勤奋,加上雨水调匀,收获的黄豆很多,于是卖了黄豆,将另外“三腿”牛兑了过来,我家便有了一头水牯牛,这在农家是件大事。那牛虽然个头小,但挺精神,我很喜欢它,时不时地和其他小伙伴一起去放牛,这是我少年时期的一大乐事。

  村子西头吴家是老户,庄稼做得在行,有一头大水牛,20世纪50年代初,他家决定添置一乘牛车,请了姓石的木匠师傅父子俩来打置。吴家打置牛车的那些日子,我和小伙伴天天去看热闹,开始的一两天是备料,没有什么好看的,三四天后则一天一个样:车驮出来了、车杠出来了、车轴出来了,不到十天,一乘崭新的牛车就停放在面前的稻场上,真有说不出的新奇。

  吴家伯伯和我父亲很要好,他看出了我家那头小个子水牯牛犁地很卖力,便和我父亲说:让它去打纤吧。拉牛车得用杠牛和纤牛,杠牛是主力,轭头很大,架在两根车杠上,吴家那头大水牛拉杠充主力,一定是称职的;纤牛则是协助杠牛的,卖力的纤牛,对于拉动载重量很大的牛车,作用非同小可。一般的轻车,用一头杠牛就可以了,重车则要增加一头纤牛,也有用两头纤牛的,但很少。我父亲一听吴家伯伯赏识我家那头小牯牛,很高兴,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想的是,日后用牛车拉回我家地里的庄稼,再也不用换工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此后就有了坐牛车的机会。

  天气晴好,牛车路很干燥,即使载重量大一点,杠牛和纤牛合力拉起来,不紧不慢地一步步行进,是不怎么费力气的。赶车的把式也显得轻松,他会跨着杠牛的牛背,两腿分别站在两根车杠上,凌空甩动赶车用的鞭绳,有时还会悠然地哼唱着听不甚清楚的山歌,那歌声伴着牛车发出的抑扬顿挫的鸣唱,很欢乐,画面很是精彩。如果途中遇雨,泥湿路烂,赶车的车把式和拉车的杠牛、纤牛就苦了,那是要加倍用力的。如果陷车了,就得请许多人来帮忙,本村的人还好说,若是到路远的外村,人生地不熟,就要费许多的周折,说许多的人情好话。

  牛车除了怕泥湿路烂陷车,另一怕就是怕“过坝”,洲地因蓄水的需要,坝埂较多,载重的牛车要翻过去,是很费力的。我亲历过一次牛车过坝的情景,至今难忘。那是一个晴好的天气,吴伯伯赶车,帮邻家拉刚收割的黄豆秸,满满的一车。邻家叔叔扛着一把长木柄大铁叉跟在车后,若有因颠簸撒落的豆秸,他即随手叉起来送到车上,辛苦得来的劳动果实,一点一滴都不能丢失。我跟车坐在车杠上,卸车下轭后要去牧放一下我家那头水牯牛,因为它是在犁地后接着打纤拉车的,草吃得少。过坝是熟路,吴伯伯也没很在意,只是到了坝埂脚下,让我下车,过坝后再坐上去。要过坝了,吴伯伯抖擞精神,吆喝着杠牛和纤牛奋力前行,那两头牛也很听话,弓身奋力向前。看来一切都很顺利。突然,吴伯伯大叫一声:不好!牛车的右驮一下子陷进去了。原来,这条过坝道好久没有牛车走过,土獾子顺着车辙,在边上扒了个很长的洞,边上的土也都很松了,很容易陷车。吴伯伯的鞭绳舞得呼呼作响,那杠牛非常老到,跪下两条前腿,用力向前趴行,纤牛也铆足了劲,协同杠牛向上,终于将牛车拉到了坝顶。下坝时,纤牛就不费力了,杠牛的两条后腿则屈伏挨地,使牛车不致滑得太快或侧翻,真是聪明得很。下得坝来,吴伯伯停下来摸摸那杠牛的牛头,也摸摸纤牛的牛头,算是一种抚慰,并说晚上回去要炒一些盐粒和黄豆给这两头牛吃,算是嘉奖吧。

  1964年,我休学在家,在民办小学教书。那年冬天,我妹妹出嫁,花轿已是没有了,但新娘子总不能走到婆家去吧,有人提出用自行车来接,又觉得那样不喜庆,也没特色。商量来商量去,决定用牛车,先铺上一层车厢板,再铺上红彤彤的花被子,这样既热闹喜庆,新人也安逸些。妹妹是我背着坐上牛车的,一家人含着喜悦的泪花,望着妹妹坐的花牛车渐渐走远。由于车不重,发出的鸣唱既不高亢也不激越,但我还是听出那天籁般美妙的音响。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听到牛车的鸣唱声。

  现在,故乡的水泥公路四通八达,汽车也很多,各家各户都通了煤气,用庄稼秸秆烧火做饭的机会很少,农民的挑驮运输之苦彻底解脱了。牛车不见了,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自然也听不到那高亢激越的鸣唱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类汽车的喇叭声,这真是民生幸福的大好事,但我仍然有些怀念那古朴而庞大的牛车。

  有一次,偶然和老乡余焰炉先生谈到牛车,他在省政府工作多年,对安徽民间的事知道得也多。他告诉我,他在金寨县见到过牛车。我说,和宿松洲地的牛车不一样吧。他说,是一样的。我说,金寨县是山区,牛车不适用呀。他说,是金寨民间的一位收藏家收藏的。我真的对金寨那位民间收藏家肃然起敬。他收藏的那乘牛车,说不定就来自我的故乡宿松洲上呢,找时间一定去看看我思念的牛车。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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