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叶嘉莹先生诸多谈诗词的文章中,《谈古典诗歌中兴发感动之特质与吟诵之传统》是极为重要的一篇,该文系统论述了中国古典诗歌的美感特质。叶先生认为,中国的语言文字不同于其他国家民族的拼音语言,“单音独体”是中国语言文字独有的特色,而这样的特色也形成了一个要求,即中国的诗歌语言一定要有节奏,因此只有中国才有吟诵。吟诵诗歌贵在能将古人诗歌原有的韵律与自己读诗时的感情融合在一起,使自己的生命和诗人的生命结合起来,令诗歌的生命延续,生生不已。这便是中国诗歌的吟诵之妙。
基于这一主张,叶先生不顾高龄,承担了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华吟诵的抢救、整理与研究”,并主编“中华诗文吟诵研究”丛书。我与南开大学的赵季老师和长春理工大学的周晓靓老师有幸参与其中,收集韩国和日本的有关文献,编著了《韩国·日本吟诵文献辑释》(天津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
此外,自2011年至2019年,我还与赵季师兄以及上海师范大学的刘畅老师历经八年,收集和编撰了一部《日本汉诗话集成》(繁体竖排,全12册,中华书局2019年版),收录日本汉诗话154种369卷(日本汉文诗话74种209卷,和文67种117卷,诗语诗韵类13种43卷)。所谓“集成”,是因其涵盖了日本现存的绝大多数诗话,不仅对所录诗话进行了校勘和标点,还给每位作者都做了小传。
关于诗话的收集工作,日本的著名汉学家池田胤(1864—1934,号“芦洲”)曾于1920年编辑出版过一部《日本诗话丛书》,共10册,所收录诗话仅61种(汉文诗话31种,日文诗话29种,朝鲜诗话1种),且仅仅是收录,全无校勘与标点。
叶先生不但为《日本汉诗话集成》题写了书名,还专门以文言作序,而且是一篇难得的美文。叶先生撰写的《〈日本汉诗话集成〉序》虽有些长,但环环相扣,实在难以取舍,索性将全文提供给大家阅读与欣赏。
泱泱华夏号称诗国,自葩经以降,历二千数百年而生机不斩,其间流播于域外,为当地所效法者,则名为“汉诗”,实吾诗国之辅翼也,而东邻日本尤为特出。学诗者既多,论诗者亦夥,因而有所谓汉诗话之著作,其于诗史乃至批评史之价值,固毋庸赘言。然以其多庋藏于东瀛各地,学者欲窥全豹,大非易事。近者赵季、叶言材、刘畅诸君,跨国交流,精勤合作,搜日本汉诗话计百数十种之多,都为一巨集,于东瀛诗话可谓观止矣!而诸君董理之功,尤在校勘底本之讹,更施以通行标点,附以论家小传,予读者以研究之便。故此集洵可谓后出转精,超迈前修,信乎学林之幸也。
考日人汉诗话之作,肇自李唐,厥后宋明以至有清,代有论著。其文或录中国诗话而条理之,或申中国诗话以观照之,或纪诗人之交游,或论诗律之粗细:于文于史,皆有可观。如日僧遍照金刚(空海)之《文镜秘府论》,能存中国早期散佚之诗论,固早为学者所知矣;又如古贺侗庵氏《侗庵非诗话》,列其所闻见之中国诗话二百余种、千数百卷,其中亦不乏吾华所阙者。按古贺氏生当清嘉道间,则可知所见诸书当时东瀛尚有流传也。苟能按图索骥,对比勾稽,或可发遗文于故纸,还妙论于先贤,斯亦礼失求诸野之义欤!然则此集编者爬梳发覆之功,固不可没焉。
日人江村北海氏《日本诗史》尝言:“夫诗,汉土声音也,我邦人不学诗则已,苟学之也,不能不承顺汉土也。”虽然,若日人但知步趋中国,则其诗与诗论又曷足贵哉。夫善学者必能入且能出,如《柳东轩诗话》云:“将作伪唐诗乎?黄金铸历下生;将作真唐诗乎?铁鞭打历下生。”盖就旧题李沧溟《唐诗选》而发,考其书流布东瀛甚广,从之者既众,而后乃有具眼者出,能自立而不为所囿。又如前述古贺氏之《非诗话》,自云“慨诗道之日衰,发愤而作,出乎不得已”,故遍览汉和诗话,而后条其弊为十五种,皆深中肯綮,是则如古贺氏者亦可谓善学矣。今世有善学者,当更宜破除成见,广览博收,既沿波以讨源,更忘言而得意,斯不负古今作者编者之苦心哉!
而日人论诗之尤可注意者,厥惟其乐于言律。按汉诗之讲求音韵格律,大约肇自六朝,此盖为中国诗学对于语文之声韵开始有所反省之时期,其后声调之格律既定,一般作者多已对此有所熟知,于是后世诗话乃少有斤斤于言律者。至于以日人而习汉诗,仅由言文之隔阂,其困难已相倍蓰,宜其欲先求声律也。然则如谷斗南氏《全唐声律论》皇皇二十五卷,综覈全唐近体诗为五类百余格,其用心之细与用力之勤固可嘉许,而世之好尚唐音者,亦可循此以登堂焉。
尝慨天之生人,赋才若吝,故长于论述者每短于创作。考历代之诗话,虽论者未必为绝顶之作者,然其人或眼高于手,故其论亦不无可采。且古人诗话之作,常于抑扬轩轾之中,存金针度人之意,是尤不可不知者也。至今人之所谓研究,则多属批评之一体,惟偏重考证与评赏,于创作之途则向不措意。至有音声俱废,平仄不通,作诗之甘苦未知,论诗则妍媸莫辨,此亦思而不学之过也。古云“技进乎道”,今技且未通,则道将安至?此所以今人学诗论诗,亦必以声律为先也。
要之此集诗话所论列,其中之零圭碎锦与微言宏论,固足补中国诗话之阙疑;而其详研诗律者,亦学诗之初阶、论诗之基础也。此一点颇可以补中国诗话鲜谈音律之不足,虽所辑之诸诗中或有未尽臻于大雅者,然排沙简金,亦复往往见宝。论诗者既可以为攻玉之石,学诗者亦可以为入门之径,仁者智者,斟酌而自取之可也。
夫治学者眼界须大,胸次宜广,方今世界交流之便远过古时,而中外学术之融汇互通,乃为大势之所趋。今兹赵叶诸君沟通汉和,善用资源,广集博采,成此巨编,其付梓也,将不仅有益于今日研究中日文化交流之历史者之参考,且对两国之欲学习中国古典诗歌之写作者,亦当大有帮助。故乐为之序。
叶先生是在基本通读了《日本汉诗话集成》初稿后,才撰写了这篇序文,而且数语便点到其中深邃与关键之处。还记得她曾说过:“中国人写诗话,是给懂韵律会读诗的人看的,但日本人传授汉诗,则是要从初学汉文(中文)不懂韵律的人开始教起,所以他们写的诗话里,有一部分是专门教授韵律的入门内容。这些又恰恰是以前中国人所不够重视的,而对于现在和今后的中国传统诗词教育,却是有相当重要的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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