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劲松:菜蔬二题
2017年07月07日 08:11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7月7日第1243期 作者:储劲松

  冬瓜

  冬瓜静卧于层层瓜叶中,肥白如巨大的土蚕,可当枕头。江南旧时有一器物名竹夫人,也叫青奴,一米来长,以竹篾编织而成,镂空圆柱形,里面放两只小竹球,外表涂以清漆,暑天抱之入睡,取其沁凉。冬瓜是天然的瓜夫人,夏日里如若枕一条,再抱一条,必有清风徐来,可得逍遥一梦。
  枕瓜而眠抱瓜而梦的事,不记得是否做过,穿开裆裤时倒是骑过冬瓜。以瓜为马,手里舞一根芭茅,嘴里喊驾驾驾,快活煞。下得马来,两瓣屁股如同打了厚厚的粉底,与年画里胖娃娃的脸蛋有得一比,瓜上的白霜被揩得精光,露出青碧的瓜皮,摸起来莹润得很,似砚台。苏东坡说,歙砚瓜肤縠理,瓜肤就是指冬瓜的皮。前些时候,在藏家手中见到一方歙石冬瓜砚,砚额枝叶芊芊,中间藏有一只人见犹怜的小瓜,墨池是一只大瓜的竖向截面,池间瓜子布列成阵,砚面滑嫩如丝绸,抚之手感温润如青泥。
  冬瓜初生时拇指大小,娇娇站于藤上,头顶举一朵黄花,瓜身瓜藤瓜叶布满绒毛,硬者如利刺,软者如毛刷,虫子不可近身。吾乡木瓜冲,初生的瓜瓞叫“剌”,读音如此,字不知如何写,就像叫小孩子“毛伢”,有亲昵宝爱的意思。冬瓜老了,垂于藤下或者卧于叶间,绒毛渐次褪去,一身高僧气度和隐逸之味,秋霜来袭夏雨来打都不为所动,似在默念经文。
  东西南北四方,古人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圣兽对应之,此外,又有东瓜西瓜南瓜北瓜与之相对应,似也可称之四圣果。吾乡吴楚之间的土语中,南瓜叫南瓜,也叫北瓜,南瓜是南瓜,北瓜也是南瓜,五里不同风,这是一例。冬瓜秧生于春,果繁于夏,实老于秋,本与冬无甚干连,原名或许就是东瓜也未可知。
  关于冬瓜之名,有人说冬瓜老熟后,表面生白粉如冬霜,故以冬瓜名之,有人说用手敲之,其声咚咚,故名。李时珍说,冬瓜,以其冬熟也。我倾向前一种说法,冬瓜有霜露气,李时珍的意思应当是冬瓜冬老。
  中午母亲做了一盆冬瓜汤,汤色透亮微黄,瓜片莹彻,薄如扇面,葱叶粘附如玉屑,如洒金纸,其上几可题诗。宋人郑清之的《冬瓜》诗就不错,后两句尤好:“生来笼统君休笑,腹裹能容数百人。”
  这几年每吃冬瓜,母亲必愤愤然感叹人心不古。
  还是大前年的事,母亲在空地里种了几棵冬瓜。地是生地,修路的弃土场,弃之既久,茅草丛生雉兔出没,乡人争相辟为菜地。父母种冬瓜数十年,这一年最为丰收。瓜藤粗如狗腿,牵延一亩有余,瓜瓞绵绵以百数,其中最大的一条长到近两米长、八九十斤,是木瓜冲几十年来名副其实的冬瓜王,乡人陆续去赏看,以为奇珍。母亲每天晨昏也都去地里转转,看一眼,用手摸一摸,心里欢喜地盘算着它在农贸市场上的价值。冬瓜地是她的城池之一。然而,有一天清晨冬瓜不见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天生奇物,当与世人共有之,也不足惜。
  昨天读《花傭月令》,徐石麟教人种冬瓜,正月三十傍着墙脚挖宕,宕圆三寸深五寸,着粪种之。《神农本草》说,冬瓜令人悦泽好颜色,益气不饥,久服轻身耐老。古人如东方朔、淳于髡多好大言,他们的话不可全信。我自小吃冬瓜,20世纪七八十年代,菜里不见油沫星子,家里炒冬瓜用大瓦钵装,冬瓜当肥肉,吃得胃里泛酸水。
  人生寂寞,又长,须得找些事来排遣,制作美食以满足口腹之欢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煎煮炒炸蒸,洗手作羹汤,加羊肉加猪肉加排骨加虾仁加海米加蟹黄,冬瓜可以穷尽世间人关于烹饪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哪怕清炒烧糊了,冬瓜也自有一番焦糊风味。宋人张景谈吃,新粟米炊鱼子饭,嫩冬瓜煮鳖鱼裙,嘴太刁,食过于精脍,过于细。清人朱彝尊《食宪鸿秘》记载一道肉汁冬瓜菜谱:老冬瓜切块,用肉汁煮,久久内外俱透,色如琥珀,味美妙。这是老肴谱了,从前我掌厨时常做,工序甚简易。关于食,我还是信奉祖父在世时经常说的一句话:哪怕是干稻草,放肉都是好菜。
  冬瓜肉丰美白嫩,皮翠绿,其瓤虚白如絮,一身好颜色。
  番茄
  浙西常山的紫苏鱼风味一绝,数次自皖入浙,必绕道数十里索食于路旁一名为月亮湾的酒家。那里的青番茄炒腊肉也很妙,番茄取青硬未熟者,切成半月形薄片,与腌猪腿肉和青红二色辣椒同炒,满盘青碧红艳,番茄酸脆腊肉绵香,甚鲜美,食之有凉风习习于口齿间。吃紫苏鱼和青番茄炒腊肉,佐以啤酒三五盏,肚肠淋漓有墨气,真是痛快,每每欲呼“常山赵子龙来也”。但子龙家在河之北,此常山非彼常山。
  浙人多巧思,青番茄炒腊肉也是一个例证。吾乡父老食番茄,生吃之外,无非番茄蛋汤和番茄炒鸡蛋,似乎番茄与鸡蛋是焦仲卿与刘兰芝,一刻离间不得。糖渍番茄和番茄酱则是孩儿们的偏好,大人多不喜甜食。番茄与鸡蛋,说起来也是绝配,熟红明黄,汤汁腴美,有布衣富贵气。百余年烹法不改,是品质与风味的顽固坚持,也是山里人的实诚与朴厚,只是稍乏创意。
  吾乡木瓜冲本无番茄,幼年时初见,是在芜湾外婆家。水边一畦,挂青果红果数百枚,外婆视为珍物,每隔一日摘下一箩筐红熟者进城去卖。番茄的特殊气息勾人馋虫,王家大老屋里有十数匹“小饿狼”,从各个角落向番茄射去贪婪绿光,老太太进城的间隙,或假装钓鱼,或假装浣衣,或假装路过,草蛇灰线各显神通,一人攫得一二枚,躲在无人处狂喜而大嚼,番茄籽汁糊满嘴唇和下巴。枝上番茄多青涩,那时我并不爱吃。
  南北风土差异不知几千里,食材和烹饪之法也大相径庭,海滨的花蛤在原产地上桌,风格一味清淡,所谓见素抱朴,食之有与西施亲近之妙,到了江淮之间,大咸大辣大油,吃起来如同与武夫生死决斗,名字也成了不明所以的花甲。就如番茄,他乡做成番茄菜花、红三剁、番茄裤带面、茄汁白玉菇、番茄饭卷、菠菜炒番茄,花样款式无穷尽,有千百种风味与风情。即使是各地都有的番茄鸡蛋汤,也手法各异,其滋味也是西蜀南阳。
  我吃过的最美味的番茄,是野生小番茄。说起来是野生,其实无非是番茄的种子遗落在野地里,未经浇灌自生自长。其果实也如圣女果一般娇小,圣女果细头细脚丰腰,野番茄则圆润如古珠,嫣红莹洁,摆在案头可作山家清供,味道也极清芬,有山野晨光里的草树气息。
  番茄引进于清代,名字冒着土气,不如西红柿洋派。但番茄读音宛转,胜过让人舌头打卷的西红柿。
  乡人留番茄种,采极熟的番茄捏成糊,以草木灰拌和,贴于通风阴凉的弄巷墙上,色青灰,貌如酥饼。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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