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川平:游走的张炜与张炜的游走
2017年05月26日 07:44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5月26日第1215期 作者:张川平

  张炜的自传《游走:从少年到青年》记录了传主前半生一些重要的节点以及相关的人和事,包括求学、读书、拜师、写作、历险等经历。诚如标题所示,从少年到青年乃至现在的中年以及未来即将步入的老年,“游走”——包括“地上”和“纸上”虚实相映的两个空间——都是张炜人生的关键词。

  按说,作为一个从小就酷爱写作的家伙,作为一个作品丰瞻、成绩斐然的作家,似乎更应该沉湎于手勤脚懒、抓紧一切时间伏案疾书的工作状态,但张炜的写作是手脚并用的,游走四方,拜师、访友、采风、历险,花在路上的时间甚至超过了阅读和写作。

  诚然,张炜是个热爱自然、崇拜自然的“大自然发烧友”,但他一路走来,不单为欣赏和描摹风景,而更关注那些被迫从贫困的严苛的社会环境中出走到粗砺的原始的自然风景中求生存的人。那些散布在穷乡僻壤、滩涂褶皱、荒山缝隙、密林深处的奇人、能人、高人过着完全“另类”的生活,他们的身世和经历令张炜深深着迷,他把这些游走中的奇遇写入小说,并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奇人异事的本色,不增不减,不渲染,不冲淡,照直写来,忠实转述。

  之所以能这样淡定,皆因被一般人认作“传奇”的叙述,在张炜眼中却是完全的“写实”,包括大家看来波谲云诡、奇幻叠出的《聊斋志异》。他曾说:“半岛东部这个地方是动物飞鸟那样一个蓬蓬勃勃的喧闹世界,这里的人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各种各样的动物和人发生的诸多过节,从古至今都不稀奇。人们就是这样过来的,所以《聊斋志异》这本书出在半岛地区一点都不奇怪,人人都相信蒲松龄他老人家记下的那些故事都是真实发生的。”

  山东半岛的历史传承和现实人生氛围使作家笔端氤氲着在外人看来十分浓郁的“奇幻”、“魔幻”色彩,这在张炜的《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等代表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他笔下的很多人物都属于“神秘的游荡者”。在暗夜,在荒野,在港湾河汊,不时有惊悚惊艳的奇遇,拓展着视听和认知范围,那感觉类似打开了一个个异质空间,进入了崭新的世界。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各地独特的文化、民俗的传承,塑造了作家的观看方式和表达方式。这种写实式的奇瑰呈现,包括世界和人心的面目及其为数不少的“变脸”、极富层次感的张张“画皮”,是很多山东作家的拿手好戏,蒲松龄就是个具有“开源”意义的老前辈。自他而下,从诺奖得主莫言到60岁开始识字、已经出版数本故事的姜淑梅,从擅写革命历史题材小说的冯德英到游走在半岛平原山地的文学种子张炜,连祖籍山东的台湾作家张大春述说家族往事的《聆听父亲》,字里行间都有一种魅惑迷人的气质,正是那种变幻莫测的“不确定性”,吸引读者乍着胆子读下去,享受探险解谜的乐趣。

  山东半岛大概有泛神主义的传统,千百年来,山东人与山川景物、动物植物、神仙鬼怪等交融在一起,生活在一起,不把这些看作异质的另类,而是采取平视的视角,以人性度量一切,一切便带有亲切自然的风味。“不语怪力乱神”的圣人孔子亦出自山东,说明这一地域文化特点的源远流长。孔子的“不语”正是不“炫奇”、不“造魔”的姿态,一切作平常语。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意在以死为生,以人事鬼,主旨是“贵生”、“贵人”。

  山东作家讲了许多“非人”的故事,而这些恰恰展现了“人性”的丰富、多面、善变、无常。山东作家的非“凡”书写,并不完全等同于一般的“传奇”,这与叙事方式有很大关系。制造“传奇”是有章可循的,人与事固然以求新炫奇为尚,但如何“传”,则往往向“元叙事”看齐。真正“非凡”的书写,从“故事”到“讲法”,都淋漓着丰沛的“元气”,是全新的呈现,带有地方性的特点,个人气息浓郁。尚“小”,笔之所及,多是小人物、小地方、小事情,但不担负以小见大的重任;单一,也无以一总多的奢望;简洁,刀割水洗,一目了然,而不故弄玄虚,人为设陷。总之,取一种坦诚透明、灵活开放的叙事路数,往往能够出奇制胜。

  小说创作的核心要务说到底就是“讲故事”——关于人的故事,故事的核心是关系叙事——叙述种种“关系”的萌芽、达成、发展直至崩溃解体。关系叙事可以有不计其数的组合变化形式,它的叙事动力源于基本的人性诉求:攫取食物等一切物质资源,追求异性,渴望幸福,希冀别人的认同和赞美,超越同类的虚荣心和荣誉感,好奇趣,充满探索世界的欲望,等等。故事的“好看”往往在于被迫用曲折、扭曲、甚至异化的手段和路径去实现“常情常理”,结果往往迷失目标,得非所想,得不偿失,这是悲剧的一般形态。

  “游走”使张炜更容易发现、捕捉、打捞千奇百怪的人生剧目,这与闭门造车“发明”(创作)出来的故事有很多不同。前者更少类型化、雷同化的束缚,叙事姿态更多样,更原始,更野性,展现了更多的人性和人生的可能性。如果说“穷尽可能”是文学的终极追求的话,那么“游走”的写作方式可以帮助作家更接近目标。

  除了“虚构”的本业,张炜还做了一连串的“实在”的副业,这也缘于他“好奇心重,总也闲不住”的性格。初中毕业后在校办橡胶厂就业,便自学制图,造了两台“琉化机”;在海边某县挂职时,盖了体育馆和影剧院;利用游走四方的机会考索徐福东渡的史事和传说,编纂了《徐福文化集成》,他更大的愿望是编一本百科全书式的辞书——《徐福词典》;创立万松浦书院,为创建诗歌博物馆奔走,等等。这些“实业”做成的过程,其间的曲折和艰辛,成为“虚构”的资源,更是“游走”的成果。

  张炜穿梭于虚实之间,在纸上和地上搭建着梦想和奇趣空间,一个作家,甚至一个人的幸福,莫过于此吧!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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